这是正面的、不留余地的指斥,是赤luǒluǒ的打脸。这些话迅速传遍天下,尽人皆知。每个人都在想,赵构会怎样回答呢?难道他会直接承认,他就是怯懦,就是“不自爱重”,就是不顾一切地要求女真人饶命?不,大家都忘了皇帝的特权。
皇帝可以不回答。
李纲的指斥石沉大海,掉进皇宫里,连个làng花都没溅起来。以往这招的确百战百胜,哪个臣子也没法指着赵构的鼻子问他为啥不回复。
可这一回,城门失火,连最听话的禁卫军都打上门来了。
临安禁军三衙长官,即殿前司公事杨沂中、侍卫马军司公事解潜、侍卫步军司公事韩世良(韩世忠兄)一起去都堂找首相秦桧,以及首相的大爪牙御史中丞勾龙如渊。
他们威胁说,一旦皇帝以臣礼受诏书,天下军民不服,因此而闹事的话,他们三衙军没有把握能平息bào乱。
并且,他们提出一个问题——盖缘有大底三个在外,他日问某等云:“尔等为宿卫之臣,如何却使官家行此礼数?”
三个大的,是指在外的三大将。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这三位禁军大统领其实很怯懦,是非常合格的赵构式臣子。他们提出的这两条,与其说是为难秦桧,还不如说是提早给自己安排后路。潜在的危险,我都提前告诉你了,出了事不要怪我啊。
秦桧不屑一顾,打发走人了事。
说到底,军方给赵构的压力很小,因为到这时为止,还没有军人敢跳出来对他怒吼:“你爸受罪是罪有应得,你哥受罪是咎由自取。你为了你妈一个人的自由,就让整个民族当孙子,你脑子进水了啊。老子不服,反了!”
只要还没人敢这么说这么gān,秦桧就不怕,完全可以无视军方的任何意见。
可文臣集团的怒火是他所无法平息的。有宋一代,从赵匡胤开国时就一直作养的文臣们,代代相传,耿直敢言,这是经历了靖康之祸后也没有改变的传统。
这时,反对的言论从四面八方传来。有的人直接到临安城里找秦桧面谈。整个官场除了少数几个聚在秦桧身边的无耻之徒,如勾龙如渊之外,其他全都是秦桧的敌人。
最先站出来的是礼部长官。
金国以臣奴之礼压江南,正属于礼部的职权范围。礼部侍郎兼侍讲张九成先去见了赵构,很平和地提出了反对意见;转身去找秦桧时,立即变得冷若冰霜。秦桧很机敏,眼见形势不对,马上抢先开口,他说,这个当官做人嘛,应该“优游委曲”,才能对国家有益处。
张九成要给他讲道义,他要教张九成怎么“做人”……张九成进一步了解了眼前这个人的本质,gān脆也别说事qíng的对错了,来点真格的。
张九成说:“未有枉己而能直人。”没听说过对自己放纵、变成jian邪的人,还有资格去教别人怎样。你都是个坏蛋了,还想对我说三道四,你配吗?
秦桧顿时恼羞成怒,这是史无前例的侮rǔ!这是自从宋朝立国以来,首相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奇耻大rǔ。
宰相礼绝百僚,唐代以前,皇帝之下的任何官员见到宰相都必须施以跪礼。宰相是真正的位极人臣,达于巅峰。别说是教某个官员做人,就是做出再出格的事也不为过。所以,秦桧刚才的话符合身份,可张九成偏偏无视、讥讽,这让秦桧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很好,他找到了借口。赵构也找到了理由,走正常程序罢免了礼部侍郎大人。
噩梦才刚刚开始,接任的礼部侍郎名叫曾开,这人上任之后没去办公室,直接就来找秦桧了。秦桧察言观色,再一次抢先开口。这一次,他面带微笑,语气舒缓,说:“主上把宰执的位子留给了你。”
直截了当的收买,开价开到了宰执,这是多么高的封口费啊。秦桧觉得自己很有诚意了,却不料曾开脸板得跟块茶盘似的,问了他一句话:“你说说,这次宋、金议和是什么样的体制?”
秦桧很郁闷,这人怎么比张九成还直接。体制,这是问两国之间的名分问题。秦桧想了想,没必要瞒,也瞒不住。
他举了个例子,说:“就像高丽对我朝一样。”
曾开顿时就怒了,这是当面骗人。高丽对宋朝一向称臣,可两者不接壤,宋朝想控制也没办法,这和金国、南宋的关系能比吗?稍加一句,曾开之前是在直学士院上班的,很有学问。他当场引经据典驳斥秦首相,从古人的正义正理开始上课。
秦桧气得发抖,老子当年是状元好吧,用得着你来上课!怒火上头,他回了一句:“侍郎知道古时的事,唯独我秦桧不知道吗?”
被曾开抓个正着,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秦桧被气疯了,急火攻心,再也没法保留所谓的面具与体统了。他公开声称,这是陛下决定的,你高尚,可以“自取大名而去”,我秦桧只想成就国家大事而已!
第二任礼部侍郎迅速被罢免。第三任礼部侍郎名叫尹焞。尹侍郎的来头很大,是北宋圣人程颐的入室弟子。大概是赵构等人觉得程圣人的门下一定会尊王守法,与皇帝步调一致吧。事实证明,他错得很离谱。程圣人纵有千般古板万般讨厌,说不出的不近人qíng,也从来没有教学生当卖国贼!
尹焞不屑与秦桧说话,他要找的人是皇帝赵构。
尹焞抄录了《礼记·曲礼》中的一句话寄给赵构——《礼》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现在,金国与陛下有父母之仇、兄弟之仇,你不共戴天了吗?不反兵了吗?反而要议和。这样做孝顺吗?有礼吗?要知道国之大事,无非“礼”、“孝”二字!
赵构急得焦头烂额,他一直以来都以老妈的自由、所谓的“孝”道来做挡箭牌,这时根本无从解释、无法掩饰。他能做的只有沉默,然后迅速罢免尹焞。
一个小小的礼部成了秦桧的梦魇,挥不去绕不开。秦桧无奈、懊丧之余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他的实力有短板。他得形成一个更大的权力集团才成。目前这样事出突然,他在高层中只有敌人没有帮手,简直举步维艰。为此,他拟了一份名单,有勾龙如渊、施廷臣、莫将、沈该等亲信,并提jiāo给赵构,请他立即将这些人安cha在重要部门。
赵构同意了,下令特事特办,马上实施。
另一边,文官集团立即识破了秦桧的意图,不敢单打独斗了,想组团群殴吗?开玩笑,想都别想。这一次,由兵部侍郎兼吏部尚书张焘带头,合兵部、吏部、刑部、礼部之力,集体上书反对。秦桧不按gān部考勤制度升官,建立私人小集团,他居心叵测,破坏制度!
如果这些人升官,我们就立即辞职。
赵构呆了,他可以轻松地任免某一部门的长官,可三省六部中的四部集体辞职,这让他没法承受,这会使国家大半职能瞬间瘫痪。
这还没完,国家gān部基地、馆阁方面的人也站出来发言。胡珵、朱松(这是未来的朱圣人他爹)、张扩、凌景夏、常明、范如圭等人联名上书,哪怕不要前程,也要弹劾秦桧。这些人的文字里,以范如圭的话最为犀利,他单独写了封信给秦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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