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得鱼想起每次经过洋滩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往小白楼望一眼。每次,他的目光总是收回得很快,他害怕多留恋一眼。
他抬起头,高高的房顶下方,是一圈彩色的玻璃窗,透出迷离的光线。光线下的灰尘,懒洋洋地飞舞。
袁得鱼嗅到大楼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点儿残留的樟木气味,地板已有年头。
他站在一楼交易大厅,抬头往三楼的平台望去,仿佛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想起杨帷幄当年挥斥方遒的样子。他能从杨帷幄眼睛里读出一种暖融融的欣赏之情,无须任何语言,就会继续奋斗。
他的记忆一下子拉回到刚刚进入海元证券的场景,他不会忘记,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好兄弟常凡。
当时,杨帷幄与常凡正在布局申强高速,那严肃紧张的场景,令他至今记忆犹新。其实,他早就知道他们在布局申强高速,在面试的时候,他就心领神会他们在有意试探自己。他记起就在这个大厅,识破唐子风申强高速计谋的他,就像一只刚从笼子里被释放出来的山猫那样,欢快地在丛林间来回飞奔。
他至今还记得,在穿越海元人墙的时候,那一个个拍他的手掌,兴奋地落在他的背上——那是多么短暂的幸福时刻。
强烈袭来的,是根植在他脑海深处永远无法忘却的童年——那灰暗孤独的童年非但未被忘掉,反而在血雨腥风的磨难中愈发鲜明清晰。
袁得鱼沿着巨大的木制楼梯拾级而上。
楼梯转弯处,一幅巨大的挂画赫然出现在他眼前。这幅画是齐白石的《柳牛图》,画意深远。斜柳弯曲的枝蔓下方,是一头牛慵懒的背影,尾巴与柳蔓相映成趣。
当年很多人说,此画放不得,透出牛市索然。袁观潮嘿嘿一笑,挥手道:“你怎么知道牛不是朝着我们想要的方向而去呢?”
袁得鱼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亲切,一如从前。
就算覆盖了岁月的灰尘,但从美国买来的墙纸,还留着袁得鱼曾经玩耍时的指甲印。他摸了摸楼梯扶手转角,从里面还找到一颗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弯钉子。在木地板与墙角的接口处,还残留着一张香烟牌。
童年的记忆彻底复苏了,就像一道闭合很久的门,彩色的奔流从里面汹涌而出,把记忆的颜色刷满,一切又恢复到一个栩栩如生的立体空间,就像20多年前的时光,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一样。袁得鱼闭起眼睛,宛如回到了从前。
他看到了父母,他就像来到看得见内心深处欲望的镜子跟前。
他睁大眼睛,他们与自己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可以细数出他们脸上刚刚浮现的皱纹,他们对着自己微笑。“爸!妈!”他忍不住叫出声来,父母的幻影很快就随风而去。他有些难过,如果他们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自己还会是现在这样吗?这个念头稍纵即逝,或许这就是命运。
他穿过灰暗的走廊,来到走廊尽头的总经理办公室。他刚想打开门,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看了看最后一盏水晶灯上的那块镶嵌着两朵玫瑰的大托盖——这水晶灯太漂亮了,唐子风重新装修时也没换下,谁也没想到会有东西藏在那里。
他小心翼翼地将托盖的顶打开,提着心伸手摸索了一番,眼睛一下子发亮,真的还在——他小时候放玩具的一个正方形小木盒还在那里。木盒里放了他的很多宝贝,一个有很多可以动的关节的越南小兵、折叠成磁带盒状的大黄蜂、十几颗金色的玻璃弹珠、一副魔术扑克牌、一个小木鱼、一把用竹木削成的小刀、女孩送的皱皱的干花……他抱着这个木盒走进办公室。
他坐下来,坐在了老板椅上,那椅子旋转时发出咯吱的声音,仿佛是地铁里的盲人在拉蹩脚的二胡。他望着窗外,东江风光尽收眼底,对岸的佑海明珠依稀可见,那不是他最钟情的景色,他更留恋江上轻轻掠过水面的鸟儿。
他摩挲了一下这个木盒,这是父亲亲手做的,就像那个暗藏交割单的手表那样,已经成为为数不多的可以拼凑有关父亲记忆的物品。
木盒上的清漆早已掉落了几块,上面还有当年圆珠笔的画痕。这是个简单的木盒,简单得连锁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搭扣。
尽管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诧异地张大了嘴巴——果真在这里。
那个将无数人逼上绝路的物品,好端端地、原封不动地在这里,在童年那些玩偶堆里,准确地说,在一叠“大王”香烟牌的最底下——那是一本红色的像折扇那样折叠起来的册子,他能猜到,这本册子里的名字,与信托受益者的名字应当是惊人一致的。唐子风死的那一刻,都搞不清那些信托受益者的真正身份,在这个局里,他只是个可怜的机械操作者。
他翻开后,迅速地望了一眼,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将这本册子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在放入的那一刻,他甚至无比后悔自己找到了它。
他迅速地将小木盒子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
他坐回来,将父亲卧轨前最后一晚看的书,还有那块手表,放在自己面前。
这本书是屈原的《离骚》,父亲翻了很多遍,有几页的书角都烂成随时可吹散的脆片。
书的扉页,是父亲的笔迹,用黑色钢笔工整地誊写了一首诗——《七绝·屈原》:“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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