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李鸿章自亦大伤面子,不便对两江总督的入选,再表示意见,那把如意算盘,竟完全落空了。
听宝森谈完这段刚出炉的新闻,胡雪岩便即问道:“这么说,刘岘帅还会回任。”
“回任大概不会了。”
“那么是准来呢?”
“当然是曾九帅。”
“曾九帅”便是曾国荃。江宁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来的,加以湘军旧部,遍布两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苏,所以每逢江督出缺,总有人把他列入继任人选。这一回,看起来真的要轮到“曾九帅”了。
“曾九不相宜。”宝鋆说道:“他嫌陕甘太苦不肯去,最后拿富庶的两江给他,且不说人心不服,而且开挟持之渐,朝延以后用人就难了。”
宝鋆是恭王的智囊,听他说得不错,便即问道:“那么,你看是让谁去呢?”
“现成有一个人在那里:左季高。”
“啊,啊!好。”恭王深深点头。
原来左宗棠在军机处,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夸,不切实际,宝望一直在排挤他。左宗棠一气之下,上折告病,请开缺回籍养菏,朝廷赏了他两个月的假。恭王毕竟忠厚,虽也讨厌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挤得他不安于位,也不免内疚神明,如今有两江这个“善地”让他去养老,可以略补歉疚,因而深为赞成。
于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说海防之议方兴,势在必行,主其事者是北洋、南洋两大臣,北洋有李鸿章在,可以政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主持,几经考虑,认为以左宗棠为最适宜。而且,江南政风疲软,亦需象左宗棠那样有魄力的人去当总督,才能大事整顿。
慈禧太后亦很讨厌左宗棠的口没遮拦,什么事想到就说,毫无顾忌,不过她很念旧,总想到左宗棠是艰难百战、立过大功劳的人,既然不宜于在朝,应该给他一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所以同意了军机的建议,外放左宗棠为两江总督。
这个消息传到时,恰好胡雪岩陪着畅游了西湖上六桥三竺之胜的室森回到上海。对他来说,这自然是个喜讯,不由得又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
照例的,胡雪岩每一趟到上海,起码有半个月的工夫,要应付为他接风
而日夜排满了的饭局,第一是官场,第二是商场,最后才轮到至亲好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夫妇是“自己人”,挨到他们做主人请客,已经是十月初,将近慈德太后万寿的日子了。
这天请了两桌客,陪客也都是“自己人”,其中有刘不才,他如今管着胡庆余堂药店,这一回到上海是要转道北方去采办明年要用的药材,有宓本常,他是阜康雪记银号上海总号的“大伙”。
此外也都是胡雪岩私人资本开设的丝号,典当的档手。
酒阑人散,为时尚早,胡雪岩想趁此机会跟古应春夫妇好好谈一谈自己这几天的见闻与想法,所以决定留宿在古家。
古家原替他预备得有宿处,是二楼后房极大的一个套间,一切现成,便将他的轿夫与跟班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下一个贴身的小跟班,名叫阿成的,随他住在古家。
“应春,这回湘阴放两江,等于合肥掼了一大跤,你看,我们有点啥事情好做?”
“小爷叔,”古应春答说:“我看你现在先不必打什么主意,不妨看看再说。”
“为啥?”
“事情明摆在那里,合肥、湘阴一向是对头,湘阴这趟放两江,第一,他不会象以前的几位制台那样,让北洋来管南洋的事,其次,湘阴跟刘岘帅是湖南同乡,刘岘帅吃了合肥的亏,湘阴只要有机会,自然要替他报复,这是湘阴这方面。再说合肥那方面,当然也要防备。论手段是合肥厉害,说不定先发制人,我们要防到‘吃夹档’。”
“ ‘吃夹档’?”胡雪岩愕然,他想不通左李相争,何以他会受池鱼之殃?
“两方面钩心斗角,不外乎两条计策,一种是有靠山的,擒威擒王,一种是有帮手的,翦除羽翼。湘阴是后面一种。小爷叔,合肥要动湘阴,先要翦除羽翼,只怕你是首当其冲。”
胡雪岩惊然动容,但亦不免困惑,“莫非你要叫我朝合肥递降表?”他问,“我要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湘阴?”
“递降表当然说怎么样也不行的。我看,小爷叔要联络联络邵小村。”
邵小村名友赚,浙江余姚人,也算是洋务人材,一向跟李鸿章接近,新近放的上海道。上海道本来是李鸿章的亲信刘瑞芬,另为刘坤一参盛宣怀一案,刘瑞芬秉公办理,因而得罪了李鸿章,设法将他调为江西藩司。刘去邵来,足以看出上海道这个管着江海关的肥缺,等于是由李鸿章在管辖。
“联络邵小村,不就是要吊合肥的膀子?莫非真的要磕了头才算递降表?”
“吊膀子”是市井俚语,语虽粗俗,但说得却很透彻。古应春默然半晌,突然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
“小爷叔,一不做。二不休,你索性花上二三十万银子,把邵小村攻掉!”
这一下,胡雪岩更觉错愕莫名,“你是说,要我去当上海道?”
他问。
“是啊!”
胡雪岩无从置答,站起来编着方步盘算了好一会,突然喊道:“七姐,七姐!”
七姑奶奶正在剥蟹粉预备消夜点心,听得招呼,匆匆忙忙出来问道:“小爷叔叫我?”
“应春要我去做上海道。你看他这个主意,行得通,行不通?”
七姑奶奶愣了一下,“怎么一桩事情,我还弄不清楚呢?”她看着她丈夫问:“上海道不是新换的人吗?”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自觉虑事不周,邵友赚到任未几,倘非有重大过失,决无开缺之理,因而点点头答说:“看起来不大行得通。”
“而且,我也不是做官的人。”胡雪岩问:“你看我是起得来早去站班的人吗?”
胡雪岩虽戴“红顶”,毕竟是“商人”。如今发了大财,起居豪奢,过于王侯,分内该当可摆的官派,也不过是他排场的一部分。倘说补了实缺,做此官,行此礼,且不说象候补道那样,巴结长官,遇到督抚公出,早早赶到地方去站班伺候,冀邀一盼,至少大员过境,上海道以地方官的身分,送往迎来,就是他视为畏途的差使。
七姑奶奶有些弄明白了,她也是听古应春说过,邵友濂是李鸿章的人,跟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算是敌对的。现在古应春建议胡雪岩去当上海道,取邵而代之,不是上海道对胡雪岩有何好处,只是要攻掉邵友濂而已。
“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也不管小爷叔舒服惯了,吃不吃得来做官的苦头,根本上就不该动这个念头!”
七姑奶奶说话向来爽直深刻,因此何以不该动这个念头,在古应春与胡雪岩都要求她提出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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