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当心,当心,跌到井里,把你小命送掉!”
原来那小大姐探头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倾,这个动作很危险,所以那少妇大声警告,一口杭州话帮胡雪岩敲开了记忆之门,又惊又喜地在想:这不是罗四姐?
本想冒叫一声,证实了再上前招呼。但游客甚多,而上海的风气虽然比较开通,也还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广众间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虑了一下,回头关照书僮桂生,赶快将七姑奶奶所带来的小大姐叫一个来,越快越好。
桂生飞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诉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带来的两个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较好的彩凤,说一声:“跟我来,有要紧事,快,快!”
彩凤只当他闯了什么祸,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脚。
“是我们老爷要叫你。”
“彩凤,”胡雪岩悄悄指点:“你上去问她,是不是杭州的罗四姐?如果她说是,你就说我们奶奶是胡老爷的亲戚,请她跟你们奶奶去见一见。”
彩凤很伶俐,想了一下问:“如果她不肯去呢?”
“你就回过头来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计,只见彩凤上前搭话时,仿佛有难以沟通的情状,然后是彩凤先回头来看胡雪岩,接着是那少妇随着她的视线所示来搜索,遥遥望去,显得相当震动似地。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赶紧转身直奔作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禅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个小大姐,关照请她的主母出来叙话。
“七姐,我同你谈过的罗四姐,你还记得记不得?”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记得。”
“她今天在这里,我叫彩凤‘假传圣旨’,说你同我是亲戚,请她来见面。马上就要来了。七姐,你请她到你那里去,仔仔细细问问她,她好象居孀在那里。”
“好,好!”七姑奶奶连连答应,又问,“小爷叔,你呢?”
“我到钱庄里、有桩要紧事情料理好了,马上来。”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会,才看到彩凤领着莲步姗姗一个俏括括的素服少妇,扶着小大姐的肩头,冉冉而来。七姑奶奶性子急,撇开一双大脚,迎了上去。
“是不是罗四姐?”
“不敢当。我姓罗,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们小爷叔叫我‘七姐’。罗四姐你也这样叫我好了。”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在罗四姐听,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既是“小爷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这个疑团,还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才谈得到其他。
“请问,古太太你的‘小爷叔’是哪个?”
“还有哪个?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
罗四姐又惊又喜。她也曾听说过,阜康钱庄的老板,就是从前在张胖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一直想打听,苦无机会。不想真的有这回事。
“罗四姐,”七姑奶奶说,“你听我叫他小爷叔,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
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他也跟我说过。
等下他也要来的。“
罗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这一转念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在翻动了。
“罗四姐,”七姑奶奶催问着:“你肯不肯赏面子。”
“唷,古太太,你的话太客气了。真正不敢当。”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一看她家的气派,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罗四姐决心要结交,因而改了称呼,同时深谈身世。
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避战乱,转徒千里,流离途中,父母双亡,不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择人而事,结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两家都有个尚未婚娶的二十来岁的儿子,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这两家一富一穷,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姓程,是独子。
“七姐,我是因为他虽穷,肯上进,只要他肯上进,我就有把握帮他出头。再说,上头只有一个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双全,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嫁过去做媳妇,一定象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
“罗四姐,换了我,也会象你一样,宁愿挑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发现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却故意问说:“我们程姐夫呢?几时请过来见一见。”
“不在了。”罗四姐凄然说道:“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
“可怜,可怜!”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但有无言的慰藉。
“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罗叫姐说:“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有一回他跟我谈起,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乡试考举人,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
场里去刻题目纸,熬夜熬到天亮,心里在想:我也读过书,一样是熬夜,为啥不是去考举人,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举子写借了字,顶多贴出‘蓝榜’,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说:“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来,好好儿读书。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着你费心。‘他真的就听我的话,三更打灯五更鸡,闷倒头读书……”
“罗四姐”,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你这开门七件事,怎么管法?”
“我绣花,不光是绣花,还替绣庄去收件,到后来做‘小包’,一批绣货包下来,再分给人家去做,日子过得很舒服。七姐,上海滩繁华地方,遍地银子,只要你肯花工夫去捡。不瞒你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
饿死的人是有,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不是没有铜钱买米。这不一样的。
七姐,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说法,倒跟小爷叔很象。”她紧接着又问:“后来呢?”
“后来杭州光复了。他同我说,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将来举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你的这点基础,就要抛掉了。不如捐个监生,下回直接进京去考举人,头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举人,考进土还是要进京。一番手续两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错,凑了二百两银子,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罗四姐叹口气,说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来了?”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
“先是吐血。”罗四奶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 “他还瞒着我,吐血吐到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脸色越来越白,到了下半天,颧骨上倒象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还不当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我替他脱袍子,随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才晓得他是痨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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