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_高阳【完结】(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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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痨病?”七姑奶奶神色紧张,“后来呢,照样还是赶考去了?”

  “没有。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

  “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养病。痨病俗称“馋痨病”,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罗四姐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办来了,却又浅尝即止,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还有他的歉疚。

  “我听人说,痨病只要胃口好,还不要紧,象他那样子,馋是馋得要命,胃口一点都没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唉!”罗四姐又是一声长叹。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你现在住在哪里?”她问。

  “南市。天主教堂后面。”

  “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也还好。”罗四姐淡淡地答说。

  “有没有伢儿?”

  “没有。”罗四姐口中干脆,内心不免抱歉。

  “既无儿女,年纪也离‘老’字还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毕竟还是第一次见面,哪里能谈得那么深。

  看看没有话了,罗四姐便即告辞:“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拦阻,“何必等到明天?我们一见如故,你不要见外,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

  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并没有想走的意思,见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将顺。

  “七姐的话,一点不错。”她复又坐了下来,“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缘分。”

  “罗四姐,你说到‘前世的缘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热了,“你这个样子不是个了局。守寡这回事,看起来容易,其买很难,我劝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要劝的是什么,却无需明言,就会知道。于是,罗四姐很坦率地答说:“我也不想造‘节孝坊’,不过,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

  正在谈着,胡雪岩来了,“果然是罗四姐!”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无数的话要说,但都堵在喉头,竟不知说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站起来说道:“从前我叫你的名字,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

  “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

  “这不象样。你现在是大老板,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也忒嫌没分寸。”

  “这样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说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罗四姐,你也这样叫好了。”

  “好的,好的。这是禀称。大先生,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说,“虽说九年,同隔世一样。杭州光复之后,左大人叫我办善后,我叫人到处访你,音信毫无,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已经在上海了。”

  “喔,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七姑奶奶心想,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要费好些辰光,她是已听说过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说道:“罗四姐,小爷叔,你们都在这里便饭,我去料理一下,你们慢慢谈。”

  所谓料理,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一是到馆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应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

  回家来陪客。然后坐在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打开了房门,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他们叙旧。

  “罗四姐,”她听见胡雪岩在说,“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现在我总算立直了,不晓得不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请你尽管说。”

  “多谢你。你也还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再请你大先生帮忙。”

  “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遥遥相望,只见胡雪岩与罗四姐四目凝视,心里在想:他们那一段旧情,又挑起来了。

  她猜得不错。胡雪岩觉得九年不见,罗四姐变了,从前是一根长辫子甩来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厉害,左顾右盼,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静得多了,皮肤也白净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灵活,但偶尔瞟他一眼,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地。

  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成的菊花。胡雪岩选色,喜欢年轻孀妇,所以这朵带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

  “这样好不好,”胡雪岩说:“我帮你在杭州开一家绣庄。”

  “不!我不想回杭州。”

  “为啥呢?”

  “在上海住惯了。”

  “那么,绣庄就开在上海?”

  “多谢你。”罗四姐说,“等我想一想。”

  七姑奶奶很想再听下去,但古应春回来了,不能不抢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说了生客的来历,方始带他到客厅,与罗四姐见面。

  “喔,”罗四姐很大方地捡袄为礼,口中叫一声:“七姐夫。”

  是这样亲近的称呼,使得古应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象跟熟人那洋谈了起来。不久,馆子里送了菜来,相将入席,大家都尊罗四姐上坐,她说什么也不肯,结果依旧是胡雪岩首座一张八仙桌,主客四人,各占一方。

  “罗四姐会吃酒的。”胡雪岩对七姑奶奶说,“而且酒量好得很。”

  “这样说,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问说:“罗四姐,你喜欢哪种酒,烫花雕来好不好?”

  “谢谢。我现在酒不吃了。”

  “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说:“你一个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应春埋怨地说:“你没有吃酒,倒在说醉话了。人家罗四姐日子过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浇愁?”

  “好!算我说错了。”七姑奶奶让步,复又劝客人:“你为我开戒,我陪你吃两杯。”

  “不敢当,不敢当。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

  “守和好。你说,吃啥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儿的。只怕你不喜欢。”

  七姑奶奶到柜子里取来一瓶薄荷酒,葫芦形的瓶子,碧绿的酒,非常可爱,倒将罗四姐的酒兴引发了。

  “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凑趣,举杯在手,看着七姑奶奶说:“我劝罗四姐开一家绣庄,你们看好不好?”

  “大先生,我想过了”。罗四姐接口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是力不从心。本钱虽归你出,也要人手,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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