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说,胡雪岩恍然大悟,老张来也好,她来也好,不是要兜揽生意,只是为了阿珠要他去见面。去就去,正中心怀,不过现在还不能走,一则要防他妻子生疑心,再则一上午未曾出门,下午有许多事不料理不行。
“好的!”他点点头,“我下半天来。”
“下半天啥辰光?”
“今朝事情多,总要太阳落山才有工夫。”
“那么等胡老爷来吃晚饭。”她起身告辞,又低声叮嘱一句:“早点来!”
等她一走,胡雪岩坐在原处发楞。想不到阿珠如此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看来今天一去,又有许多牵惹。转念到此,忽生悔意,自己的前程刚刚跨开步子,正要加紧着力,哪来多余的工夫去应付这段情?
悔也无益!已经答应人家,决不能失信。于是他又想,既然非去不可,就要搞得皆大欢喜。回到自己“书房”里,打开柜子,里面还存着些上海带回来,预备王有龄送官场中人的“洋货”。翻了翻,巧得很,有几样带了要送黄抚台小组的“闺阁清玩”,回到杭州才听说黄小姐感染时气,香消玉殒了,要送的东西没处送,留在胡雪岩这里,正好转赠阿珠。
于是他把那些玩意寻块布包袱好,吃过午饭带出去,先到海运局,后到阜康新址,只觉得油漆气味极浓,从外到里看了一遍,布置得井井有条。后进接待客户的那座厅,也收拾得富丽堂皇,很够气派,但是,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庆生!”他说,“好象少了样把什么东西?”
“字画。”
“对,对,对!字画,字画!”胡雪岩很郑重他说,“字画这样东西,最见身分,弄得不好,就显原形!你不要弄些‘西贝货,来,叫行家笑话。”
“假货是不会的,不过名气小一点。”
“名气小也不行,配不上‘阜康’这块招牌。你倒说说看,是哪些人的字画?”
于是刘庆生把他所觅来的字画,说了给胡雪岩听。他亦不见得内行,但书家画师名气的大小是知道的,觉得其中只有一幅杭州本地人,在籍正奉旨办团练习的戴侍郎戴熙的山水,和王梦楼的四条字,配得上阜康的招牌。
不过他也知道,要觅好字画,要钱或许还要面子,刘庆生不能把开钱庄当作开古玩铺,专门在这上面用工夫,所以他反用嘉慰的语气,连声说道:“好,好!也差不多了。我那里还有点路子,再去觅几样来。你事情太多,这个客厅的陈设我来帮你的忙。”
刘庆生当然也懂得他的意思,不过他的话听来很入耳,所以并无不快之感,只说:“好的!客厅的陈设,我听胡先生的招呼就是了。”
话谈得差不多了,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胡雪岩离了阜康,径到万安桥来赴约。这座桥在东城,与运河起点,北新关的拱宸桥一样,高大无比,是城内第一个水路码头。胡雪岩进桥弄下了轿,只见人烟稠密,桅杆如林,一眼望去,不知哪条是张家的船?踌躇了一会,缓步踏上石级,预备登高到桥顶去了望。刚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在后面高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
回身一看,是老张气喘吁吁赶了上来。
“你的船呢?”胡雪岩问。
“船不在这里。”老张答道,“阿珠说这里太闹,叫伙计把船撑到城河里去了。叫我在码头上等胡老爷!”
七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象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
“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
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
“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
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
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
那条船上有也有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拓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软缎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长辫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习惯,把辫梢捞地手里捻弄着。
小船划近,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见阿珠回和身向后梢喊道:“娘,好难请的贵客请到了!”
阿珠的娘在后悄上做菜,分不开身来招呼,只高声带笑地说:“阿珠,你说话要摸摸良心,胡老爷一请就到,还说‘好难请’!”
“也不知道哪个没有良心?”阿珠斜脱着胡雪岩,“人家的船是长途,我们的船就该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儿得罪了“贵客”,随即用呵斥的声音说道:“说话没轻没重,越说越不好了。”接着,放下锅铲,探身出来,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胡老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阿珠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
这句话羞着了阿珠,原是白里泛红的一张脸,越发烧得如满天晚霞,抢着打断她的话说:“哪个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瞎说八道!”说一完,只见长辫子一甩,扭身沿着船舷,往后舱就走。
水上女儿走惯了的,看似风摆杨柳般摇摇欲坠,其实安然无事,但胡雪岩大为担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当心!不要掉到河里!”
阿珠没有理他,不过听他那发急乱叫的声音,心里觉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脚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规矩地走着。
“胡老爷,你看!”阿珠的娘仿佛万般无奈地,“疯疯癫癫,拿她真没法子。”
“你也少罗嗦了!”老张这样埋怨他老婆,转脸又说,“胡老爷,你请舱里坐。”
进舱就发现,这条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齐,便点点头说:“船修理过了?”
“老早就要修了,一直凑不出一笔整数,多亏胡老爷上次照顾。”
“以后机会还有。”胡雪岩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在杭州还有差使,常来常往,总有用得着你船的时候。”
“那要请胡老爷替我们留意。”
“本来,这种事不该我管。不过,你的船另当别论,我来想个办法。”
胡雪岩沉吟着,想把老张的这条无锡快,当作海运局或者湖州府长期租用的“官船”,让他按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
52书库推荐浏览: 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