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现了,打来一盆脸水。这下提醒了老张,站起身说:“胡老爷先宽宽衣,洗洗脸,吃碗菜。哪天到临平,要吃些什么菜?等下叫阿珠的娘来跟胡老爷商量。”
等老张一走,胡雪岩就轻松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气必厉害!”
“还要说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平常不来还不要去说它,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明明现成有船,他故意不用。你说说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她一面说一面替胡雪岩解钮扣卸去马褂、长衫,依偎在身边,又是那种无限幽怨的声音,胡雪岩自然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等她低头去解他腋下的那颗钮扣上,他不由得就伸头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头发,阿珠把头再往下低,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抗议:“不要动手动脚,把我头发都弄毛了!”
“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
“自然罗!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辫子。我们这种人,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
“也不见得没有。”胡雪岩说,“丫头、老妈子又何足为奇?”
这话一说完,阿珠立刻抬起眼来,双目流转,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捞起他的长衫下摆,解掉最后一个扣子,卸去外衣,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做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
“这是什么箱子?”
“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
他把暗锁打开,相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
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
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插牙蓖,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
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
“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
“什么‘百宝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
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蓖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
“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里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
她不作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陪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
原是托词,让他钉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
“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地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话,我一定留心听。”
“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
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受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进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
“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
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
“你说‘对人对东西部一样’,这个‘人’是哪个?”
“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
“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
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分,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
“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
“这不就是插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
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
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象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么说那许多叫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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