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莲英讲的一件新闻,是广东京官当中传出来的,牵涉到一个翰林,上了一个折子,就发了几万银子的财。
“那不是买参吗?”慈禧太后细想一想,最近并没有什么大参案,不由得诧异,当然也很关心。
李莲英心想:倒不是买参,是买一道圣旨。不过话不能这么说,一说便显得对上谕不敬。他陪笑说道:“买参,这还能瞒得过老佛爷一双眼睛?原是可许可不许的事,才敢试一试。倒象是试准了。”
“喔,”慈禧太后问道:“什么事?”
“是广东开闱姓赌局……”
严禁广东的闱姓票,是张树声督粤的一大德常,但却犯了“为政不得罪巨室”的大忌,因为广东的闱姓赌局,都由豪绅操纵把持。此辈一样有顶戴,甚至有科名,居乡则为缙绅先生,出入官府,平起平坐,在京,则凭乡、年、戚、友之谊,广通声气恃为奥援,张树声之垮台,广东的绅士可说“与有力焉”。
南张去、北张来,张之洞会做官,肯办事,也有担当,仿佛当年的两江总督曾国藩似的,援闽、援台、援南洋,仿照左宗棠的办法,大借洋债以外,用海防捐饷的理由,私下在广州开了赌禁。
赌中规模最大,盈利最多的就是闱姓,广东一禁,移向澳门,变成利权外溢。张之洞虽眼开眼闭地一反张树声的禁例,但私赌不能大事呆召,而且只用秀才的岁试、科试的榜来卜采,规模也不大。这年甲申,明年乙酉、子、午、卯、酉乡试,接下来辰、戌、丑、未会试,倘或能够开禁,明年秋天到后年春天,仅仅半年工夫,就可大发其财。
因此便有人以报效海防军饷为名,向张之洞去活动,希望正式开禁。张之洞到底也畏清议,不敢公然许诺,只表示若有旨意,必定遵办。
于是广东搞闱姓的豪绅,凑集了一笔巨款,不下二十万之多,进京打点。先想托广东籍的言官出奏,那些言官也爱惜羽毛,不肯答应。最后找到一个翰林,名叫潘仕钊,广州府南海县人,同治十年的庶吉士,三年散馆,虽得留了下来,却是个黑翰林,从未得过什么考官之类的好差使。穷极无聊,愿意做这一笔“生意”。
广东豪绅下的“赌注”很大,第一次就送了潘仕钊六万两,等“牌”翻出来,还有下文。
广东豪绅作了许诺,天意不测,倘或因此而获重谴,愿意送他十几万银子养老,万一天从人愿,竟能邀准,也还有十几万银子的酬谢。
在广东豪绅的想法,以为潘仕钊在重赏之下,必定出尽死力,激切陈词,奏请弛禁,话说得过分,就可能获咎,所以预作慰藉之计。而潘仕钊却乖觉得很,深知朝廷办事规制,遇到这种情形,必下疆吏议复,而张之洞为了筹饷得一助力,必定赞成,所以对这个折子如何措词,立刻便有了计算。只是怕得之太易,豪绅反悔,因而先摇头说难,然后又横眉苦思,经过一番做作,才欣然表示有把握可成。同时声明,不管他如何出奏,只要最后闱姓弛了禁,他就得收取那笔十几万银子的酬劳。
广东豪绅答得很痛快,只要明旨准许,一见邸钞,立刻付款,倘或不信,还可以由“光绪乙酉年闱姓捐局”出面,先立借据。这是仿照买枪手的办法,彼此环扣着责任。乙酉年乡试,如果闱姓弛禁,设立捐局,凭此借据,当然可以讨得到钱,否则,这张借据就成了废纸。
于是潘仕钊写了一个奏折,文字非常简单,说“广东闱姓赌局,迭经申禁。现在澳门开设公司,利归他族。际兹海防需饷,请饬下粤省督抚,能否将澳门闱姓严禁,抑或暂将省城闱姓弛禁?”另附一个夹片,说副将彭玉伙同奸民,私收闱姓,暗示利权已经外溢。而这里面“能否将澳门闱姓严禁”这句话,是一陪笔,两广总督,广东巡抚根本管不着澳门。只是这一笔虽不通,不可少,不然就变成主张开赌,不但不容于清议,首先掌院学士就不肯代奏。
果然,翰林院掌院,武英殿大学士灵桂,十分仔细,将他的折子推敲了一番,认为立论不偏,方始代奏。而且果如潘仕钊所预料的,将原折发交张之洞和广东巡抚“妥议具奏”。
新闻讲到这里结束,只不过拿它作个引子,李莲英急转直下地说了一句:“这件事奴才想想真不平!”
“那也奇了!”慈禧太后说,“别人愿意拿大把银子买他这么一个折子,只要折子说得有理,也不能驳他。何用你不平?”
“奴才不是说那个潘仕钊。奴才只是在想:第一、象广东的闱姓开了禁就愿意报效军饷,只要用心去找,真正遍地是钱。现在各省都哭穷,自己舒服,就不念朝廷,实在不应该。”
这话自然是慈禧太后听得进去的,却未作表示,只问:
“第二呢?”
“第二、奴才就更不平了。朝廷处处省,处处替他们筹划粮饷,打个胜仗,老佛爷还掏体己犒赏。可是外头的那些人,何尝想到钱来得不容易?费朝廷多少苦心?就说马尾好了,辛辛苦苦办个船政局,造了十几条船,半天工夫教洋人轰光,几百万银子扔在汪洋大海里,奴才真正心疼。”
“唉!”慈禧太后叹口气,“还是你们明白!”
有这句话,李莲英还犹豫什么?“奴才还有句话。”他做作得乍着胆的样子,“不知道能不能说?”
“什么话?你说就是。”
“奴才在想,钱扔在水里,还听个响声。几百万银子造兵轮,影儿也没见,就都没了。
也不知道那种船是什么船?值不值那些个钱?”李莲英略停一停,仿佛蓄势似的,最后那句话喷薄而出:“有得他们胡花,还不如老佛爷来花!”这句话使得慈禧太后震动,沉下脸呵斥:“你怎么想来的!
这话什么意思?”
善窥颜色的李莲英,并没有为慈禧太后的怒容吓倒,相反地,如果她爱理不理,未置可否,反倒不妙。只要她重视这句话,自然就会去细想,也就会想通。
因此,他平静地,显得问心无愧地:“说来说去,还是奴才替老佛爷不平。当年岂只半壁江山不保?简直的就要玩儿完,若不是老佛爷镇得住,那有今天?奴才还有个想法,”这一次他是用正面陈情的手法:“要老佛爷许了奴才不会生气,奴才方始敢说。”
慈禧太后就有气,也消失在“若不是老佛爷镇得住,那有今天”那句话中了。“你说!”她点点头,“我不生气。”
“奴才常跟崔玉贵他们说:老佛爷若是位男身,便是位乾隆爷。有乾隆爷的英明,也有乾隆爷的洪福,老佛爷的性情,争强好胜,跟乾隆爷一模一样。老佛爷如今心心念念在想的,就是替咸丰爷报仇雪恨,争那口气。当年洋人不是烧了圆明园,咸丰爷急痛攻心,就此圣体一天弱似一天,终于归天不是?如今咱们照样再修一座园子,看洋人能动得了它分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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