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越说越快,也越说越激昂,不问他说的意思,只那番神情,便使得慈禧太后也激动了。然而回想到同治末年,为修园而引起的轩然大波,不由得又伤心,又愤慨。
她的默默不语,她的闪闪泪光,在李莲英看都是说动了她的明证。当然,慈禧太后所顾虑的,他也知道,而这些顾虑其实已不存在,她却一时未必想得到,正该在这时候傍敲侧击地提醒她。
想停当了,便又说道:“老佛爷辛苦了这么多年,如今又教导成一位皇上。照历朝祖宗的规矩,皇上该修园子,奉养老佛爷。有道是‘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就算今天六爷在军机,也不能说什么!”
这一说,慈禧心头就是一宽。不错啊,亲贵中再不会有人反对,言官呢?张佩纶灰头土脸;陈宝琛自顾不暇;张之洞春风得意,都不敢也不会上折奏谏了。
算起来敢言的几乎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盛昱,已补了国子监祭酒,锋芒大不如前;一个是邓承修派在总理衙门行走。这也是一个绝妙的安排,谁要滥发议论,大唱高调,就派谁到他不愿意去的地方去。从前倭仁反对设同文馆,拿这个办法对付,现在对邓承修之流,亦是如此,将来如有人多嘴,更可如法泡制。
但也还有一个人不能不防,阎敬铭最讲究节用,一定不以为然。不过也不要紧,拿他调开,找个受恩深重而又肯听话的来就是。
说到头来,还是一个钱字,“不行!”她摇摇头,“要办海军。一条铁甲船就是一两百万银子,总算起来,怕不要上千万?那里还来的闲钱修园子?”
“办海军是国家大事,不过也不见得要那么多钱。”李莲英用极有力的声音说,“只要七爷跟李中堂手紧一点儿,无论如何可以省得出一座园子来!”
一句话说得慈禧太后恍然大悟,满心欢喜,原来可以用夹带的办法,一面办海军,一面修园子,一切工料费用,都开在海军经费之中。上次修颐和园,惹起许多“浮议”,都由于大张旗鼓,闹得通国皆知的缘故。如果当时不是派捐,不是公然下上谕,委派内务府大臣办其事,不是闹出李光昭报效木植的大笑话,悄悄儿提用几笔款子,暗地里修了起来,一旦生米煮成熟饭,难道真还有人敢拿新修的园子拆掉不成?
这样想着,豁然贯通。眼前立刻便浮起一幅玉砌雕栏,崇楼杰阁,朝晖夕阳,气象万千的风景。多少年来梦想为劳的希望,居然就这么平白无端地一下子可以抓在手里了!这不太玄了吗?
就为的这份不甚信其为真实的感觉,她反倒能将这件可以教人高兴得睡不着的好事,先抛了开去。
“皇上快大婚了!”她突如其来地换了个话题,“接下来就是亲政。这两件大事,外面是怎么个意思?你有空也打听打听去!”“是!奴才早在留意了。”李莲英又说,“如今是老佛爷一个人拿主意,事情一定办得顺顺溜溜的。”
“老佛爷一个人拿主意!”慈禧太后将这句话默念了几遍,心里有着无可言喻的快慰,同时也有无可言喻的感慨、警惕和雄心。
“对!”她自言自语地说:“就我一个人拿主意。趁这会儿……”
她没有说下去,只在心里对自己说:“趁这会儿皇帝还未亲政,大权在握的时候,要为自己好好拿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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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之四
六一
光绪十一年五月初九,欲雨不雨,是个郁热得令人很不舒服的日子,然而慈禧太后的心情,却开朗得很。
头一天就由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传谕:单独召见醇王。不但单独召见,而且看样子他们叔嫂之间还有一番长谈。这可以从例行召见军机时间之短促这一点上,窥知端倪,几乎不等军机领袖礼王世铎陈奏完毕,她就抢着说了句:“我都知道了。你们跪安吧!”
全班军机大臣跪安退下,刚走出养心殿宫门,就遇见醇王,包括礼王在内,一起止步,退到一边,垂手肃立,让他先走。
“各位晚走一会儿!回头怕有许多话交代。”
这是说慈禧太后会有许多话交代。世铎答一声:“是!我们听信儿。”
醇王又往前走,走不数步,听得后面有人喊道:“王爷请留步,请留步。”
转身一看,但见有人气喘吁吁地正赶了来,到近前方始看出,是工部尚书兼步军统领、总管内务府大臣、总理大臣的福锟。虽然汗流满面,形色匆遽,却不废应有的礼数,先给醇王请了个端端正正的安,然后递上一个封套。
“是什么?”
“北洋的电报。”福锟说,“刚到不久,特意给王爷送了来。”
醇王打开封套,抽出电报来看,入目便喜动眉梢,“我就在等这个电报。”说着,他的步履益见轻快了。
“王爷,”福锟赶紧又唤住他,“还有个消息,八成儿不假,孤拔死在澎湖了。”
“喔,”醇王惊喜地问:“怎么死的?”
“得病死的。”福锟又说,“照我看,是气死的。中法订立和约,化干戈为玉帛,唯恐天下不乱的孤拔,何能不气?”
醇王点点头,没有工夫跟福锟细谈,急着要将手里的电报,奏达御前。
※ ※ ※
看完李鸿章的电报,知道法军准定在这一天退出基隆,慈禧太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中法的纠纷算是了完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咱们得要从头来过,切切实实办一两件大事。”她指着桌上说:“李鸿章的这个奏折,你看过了?”
“是!臣已经仔细看过。”醇王答说:“李鸿章打算在天津创设武备学堂,聘请德国兵官,作为教师,挑选各营弁兵,入堂学习,期满发回各营,量材授职。这是大兴海军的根基,请太后准他的奏。”
“这当然要准。”慈禧太后说,“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跟你商量,怎么样大兴海军?
钱在那里,人在那里?都要预先有个筹划。”
“臣跟李鸿章谈过好几回了。人才自然要加强培植,经费只要能切实整顿关务、厘金,不怕筹不出来,只怕各省督抚,不肯实心奉公。”醇王停了一下说:“这是件大事,臣想请旨饬下北洋、南洋、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船厂该如何扩大;炮台该如何安设;枪械该如何多造,切切实实讲求,务必办出个样子来,才不负太后的期望。”
“就是这话。”慈禧太后说:“皇帝今年十五岁了。”
醇王不知道她忽然冒出来这句话,有何含义,他一向谨慎,不敢自作聪明去作揣测,只毫无表情地答一声:“是。”
“亲政也快了。我总得将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治理得好好儿的交给皇帝,才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天下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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