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驻德使馆中人,另有信来。盛伯熙就接到一封,预备动折子参李丹崖。”张荫桓说,“盛伯熙的笔锋,中堂是知道的,不动弹章则已,一动必不为人留余地。”
“噢!”李鸿章问:“还有呢?”
“总还有人要借此生风。据说,目前有一公论,‘定远船质坚而价廉;镇远船质稍次而价稍涨;济远船质极坏而价极昂!’总而言之,照他们说,一船不如一船!”
“这些话是从那里听来的呢?”
“上海《申报》上就载得有。”
“局外人的浮议,未必可信。”李鸿章不屑地说,“好在李丹崖已经交卸回国,奉旨交北洋差遣,定、镇、济三舰,也快到大沽口了。是是非非,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是!”张荫桓的本意是来报告消息,原意既达,不必词费,所以起身告辞。
李鸿章却不愿放他走。李凤苞的毛病在李鸿章自然不是一无所知的,所以话虽说得坦然,心里却不免嘀咕,希望张荫桓能替他想个化解之方。只是言语之中,袒护李凤苞在先,一时改不得口,唯有先拿张荫桓留了下来,再作计较。
“如果没有事,你再坐一会……我还有话跟你谈。或者,”他沉吟了一下说:“托你再去打听一下,还有什么人从德国写信来?”
“是!我晚上再来跟中堂回话。”
※ ※ ※
从张荫桓辞去以后,便是接连不断的访客。李鸿章本来是不想见的,但就这一天之间,发觉京中的各种迹象,都对他不利,为了听听消息,也为了笼络朝士,一改本心,尽量延见。
访客是来巴结的多。因为听说朝廷要大办新政,用人必多,或者想兼差、或者想外放,都得要走手握实权的“李中堂”的路子。此辈见识有限,但消息灵通,所以李鸿章倒听了许多想听的话。
到了四点多钟,贴身跟班悄悄来提醒,该赴庆王的饭局了。这天,奕劻为李鸿章接风,陪客是总署、军机两方面的大臣,所以等于又一次会议,李鸿章当然要早到。
果然到得早了,在座的陪客,还只有一个孙毓汶。谈到铁路,他告诉李鸿章说,反对的人很多,不过事在人为,最好准备一份详细的图说,再奏请懿旨定夺。
“那方便。我三五天以内就可以预备好。”李鸿章答道,“洋匠已经勘查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有详细禀帖,不过用的是洋文,我关照他们加紧赶译就是。”
“是的。等中堂一交来,军机上立时呈递。”孙毓汶略停一下问道:“中堂的意思是从陶城埠到临清,沿河兴造铁路,如果阿城一带河水漫决,向北冲刷,不会把铁路冲断?”
“不要紧!洋匠已经顾虑到这一层,近河之处,路基筑高六尺,漫水从没有高过六尺的。”
孙毓汶点点头又问:“倘或奉旨准行,中堂意中想派什么人督办?”
李鸿章心目中已经有人,决定派盛宣怀去办。话到口边,忽然警觉,说不定孙毓汶想保荐什么人,倘或落空,难免失望,或者会故意阻挠,这时以敷衍为妙。
于是他摇摇头说:“此刻那里谈得到此?将来是不是交北洋办,亦未可知。就是交北洋办,派什么人经理,也得请教诸公的意思。”
“那当然请中堂一力支持。”孙毓汶说,“我看盛杏荪倒是适当的人选。”
听得孙毓汶称赞盛宣怀,李鸿章不能不留意。因为孙毓汶固然一言一行,无不隐含心计,而对盛宣怀更不能不防。北洋幕府中两类人才,一类讲吏治、论兵略,还保留着曾国藩开府的流风遗韵,论人,大多正人君子;论事,亦多罕言私利。另一类办洋务、辟财源,此中又有高下两等,上焉者如张荫桓,下焉者就是盛宣怀之流,李鸿章在他们面前,就象在贴身侍仆面前一样,毫无秘密可言。事实上李鸿章也是要靠盛宣怀等辈,才有个人的秘密,此所以不能不防。
他防人的手段,因人而施,对于淮军将领,是造成他们彼此的猜忌,免得“合而谋我”;对于盛宣怀这些人,在陷之以利以外,就是严禁他们另投靠山。不过,盛宣怀固然不必,也不敢出卖自己,就怕孙毓汶别有用心,将盛宣怀拉了过去,自己的秘密如果都落在此人手中,却是大可忧之事。为此,他试探着问:“多说盛杏荪是能员,莱山,照你看,他的长处,到底何在?”
“盛杏荪是中堂一手提拔的人,难道还不知道他的长处?”
照这话看,孙毓汶或者已经猜到自己要委盛宣怀办铁路,有意说在前面,以为试探。李鸿章心想,言路上对盛宣怀深恶痛绝,如果自己承认有此意向,一传出去,先招言官反感,益增阻力,还是先瞒着为妙。
“盛宣怀的长处,我当然知道。不过,知人甚难,要听听大家对他的批评,尤其是阁下的批评。”
“为什么呢?”
“那还不容易明白?军机为用人行政之地,何能不听听你对人物的品评?”
“中堂太看得起我了!”孙毓汶忽然问道:“听说盛杏荪到杭州去了?”
“他老翁在浙江候补,请假去省亲。”李鸿章又说,“也要去整顿整顿招商局。”
谈到这里,客人陆续至,而且非常意外地,正要开席的时候,醇王亦作了不速之客。不过他一进来就先声明,他不是来闯席,只是听说大家都在这里,顺路进来看看。
这一下,使得做主人的奕劻很为难。不留醇王,于礼不合,留下醇王,自然是坐首座,便委屈了李鸿章。想一想只有口中虚邀,暗地里关照,暂缓开席。
醇王自知不便久坐,觑个便将孙毓汶拉到一边,有一句要紧话关照:“你们跟少荃同席,不必再谈铁路。这件事,八成儿吹了!”
“怎么呢?”
“这位,”醇王揸开五指伸了一下,意思是指惇王,“今天不是‘递了牌子’?我刚刚才知道,为的是反对造铁路,当面力争。有几句话说得很厉害,说是铁路造来造去,怕动了西陵的龙脉。上头一听这话吓坏了!派了传谕,明天一早,让我头一起递牌子,说是要问铁路。多半会作为罢论。”
孙毓汶不即回答,问到另一件事:“那么,官银号呢?”
“这又是件棘手的事!崇文山到我那里痛哭流涕,真正愚忠可悯!看样子,除非不用洋人,不然就办不成。”
“合肥迷信洋人。听说他有过后,不用洋人,宁可不办。现在铁路再作罢论,所议的三件大事,倒有两件不成功,而这两件又是合肥的献议,一点结果都没有,似乎于他的面子上不好看。”
“说得是啊!”醇王倒未曾想到,此刻一被提醒,才觉得十分不妥。
“而况现在还有求于他!”
这话,醇王也能深喻,有求于李鸿章的,不止于先办北洋一大支海军,还要靠他遮掩着拿海军经费移作别用。这样,就必得设法圆他的面子,否则,他未必肯乖乖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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