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顾命八臣,原来还存着一个想法,以为两宫召见,可能是对这道“明发上谕”的内容,要讨价还价一番,果真如此,为皇帝添派师傅,自然可以让步,此外两点,特别是简用亲王一节,决无通融的余地。其后接到来自烟波致爽殿的太监的报告,说是西太后怒不可遏,这才知道不是什么讨价还价,而是根本作不成交易。事到如今,如箭在弦,肃顺把载垣、端华找了来,匆匆商谈了一番,然后载垣又把杜翰拉到了一边,耳语了几句,才一起进见。
因为各存戒心,所以一上来的气氛就显得异样地僵冷难堪,连六岁的小皇帝都觉察到了。平时随两宫临御,总显得有些不安分,要东太后不断叮咛哄骗,甚至轻声呵斥,才能安静下来,这天在东太后身边,不言不语,只是仰着头,以畏怯的目光,看着他生母的深沉的脸色。
行过礼起来,有片刻的僵持,然后西太后以严厉的眼色,慢慢从八大臣脸上扫过,用极冷的声音问道:“这道上谕,是谁让这么写的?”
“是臣等共同商定的。”载垣这样回答。
“你们都是国家大臣,在内廷当差多年,我倒要问你们,什么叫‘上谕’?”
这话问得很厉害,如照字面作最简单的解释:“上面所谕”,那么这道明发就显然违旨了!载垣一时无从置答,便把身子略闪了闪,这是一个暗号。
于是杜翰越次陈奏:“跟圣母皇太后回奏,皇帝出面所下的诏令,就是上谕。”
“对了,皇帝还小,所以……”
“所以,”杜翰抢着说道:“大行皇帝才派定顾命大臣,辅弼幼主。”
这样子不容“上头”说话,岂止失仪,简直无人臣之礼,照“大不敬”的罪名,不死也可以充军,而杜翰居然就这样做了!两宫太后相顾失色,尤其是西太后,那股怒气一阵一阵往上涌,差点就按捺不住。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了下去,只暗暗咬着牙在心里说:我非垂帘听政不可!等把权柄收回来了,看我收拾你!
这一转念间,她复趋冷静,冷笑一声:“哼!你们辅弼得好!借皇帝的口气训斥太后,天下有这个理吗!”
这时载垣又说话:“上谕上,并无对太后不敬之词。”
“那么,这‘殊属非是’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那是指斥董元醇的话。”
“董元醇为什么该指斥?”
“因为,因为董元醇莠言乱政。”
这“莠言乱政”四字,西太后不大听得懂,但也可以猜得出来,便问:“董元醇的话错了吗?错在那儿?”
载垣未及开口,肃顺已作了回答:“董元醇的错在那儿,谕旨上已说得明明白白,请太后自己看好了!”
他的声音很大,且以突出不意,把小皇帝吓得一哆嗦,越发往东太后怀里去躲。西太后一眼瞥见,更生警惕,如果不能垂帘听政,幼主在他们肘腋之下,唯有俯首听命而已。
这一转念间,她更坚决也更冷静了,拿起了道上谕看了看说:“好!那我问你,替皇帝添派师傅,这也错了吗?难道皇帝在书房里,只有一位师傅?”
提到这一点,东太后也有话可说了:“师傅是要添派,大行皇帝在日,就跟我提过,说还要找道德好、年纪长的大臣,派在上书房当差。”
“你们听见了没有?”西太后看着杜翰又说,“别人不知道,杜翰总该知道,当初先帝的师傅,除了你父亲以外,还有几位?”
“奴才知道。”肃顺很随便地接口,“大行皇帝跟母后皇太后说的话,跟奴才也说过,说过还不止一遍,不过那得等回了城再办。此刻是在行在,皇上也刚启蒙,李师傅一个人尽够了。”
“就算一个人够了,难道说都说不得一句?”
这是针对“亦毋庸议”那句话所提出的反驳,而肃顺居然点头承认:“对!说都说不得一句。凡此大政,奴臣几个受大行皇帝的付托,自然会分别缓急轻重,一样一样地办,非小臣所得妄议。而且董元醇也不是真有什么见解,无非闻风希旨,瞎巴结!”
这一番话说得西太后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厉声训斥:“你们八个太跋扈了!不但一手把持朝政,还想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你们眼里还有皇帝和太后吗?”
肃顺丝毫不让,抗声答道:“本来请太后看折子,就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既怒且惊,还怕是自己听错了,所以追问一句:
“什么?”
那里是听错了?肃顺用极大的声音又说:“顾命之臣,辅弼纳主,不能听命于太后,请太后看折子,原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气得发抖,东太后也是脸色发白,惊恐莫名,小皇帝更是两眼睁得极大,齿震有声。这副可怜相,看在西太后眼里,顿生无限悲痛,而从悲痛中又激生了责任感和勇气,于是态度更加强硬了。
“皇帝在这里,”西太后指着幼主说,“他还不会说话,你们自己看吧,六岁的孩子离不了娘!不是我们姐妹俩替他作主,谁替他作主?”说到这里,她把董元醇的原折和拟进的上谕往前面推了一下:“你们可听清楚了,我现在传皇帝的旨意,把这些折拿回去,照昨天所交代的话,重新写旨!”
争了半天,又绕回原来的地方!载垣和肃顺非常懊恼,互相对看了一下,是用眼色来商量如何处置,这时杜翰又感到自己该说话了,踏上一步,扬着脸说:“国事与家事不同。请太后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哼!”西太后冷笑道:“太后的话说了不算,皇帝可又太小,还不懂事。
照这样子,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
何必还要问我们姐妹俩?”
这几句话,语气比较平和,但驳得极有力量,顾命八臣一时都作不得声。最后是杜翰愤愤地说了一句:“太后如果听信人言,臣不能奉命!”
“你要抗旨吗?”西太后厉声责问。
“臣不敢抗旨,可是请太后也别违反祖宗家法。”杜翰的声音也不轻。
当此开始,一句钉一句,各不相让,争辩的声音也一句高似一句,若大的殿廷似乎都震动了。太监宫女,无不惶然忧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就是大行皇帝在日,遇到丧师失地的军报递到,龙颜震怒,拍案大骂,也不致如此令人惊恐。
太监宫女都是这样,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在他眼中,那八个人其势汹汹,似乎要动手打人似的。他想问一问,却容不得他开口,他想找着张文亮带他去躲起来,却又看不见张文亮的人影,而且被母后紧紧搂着,也不容他躲开。
于是他只有忍受着恐怖。尤其是见了肃顺的那张大白脸,不断想起别人为他所描摹的奸臣的恶相,所以只要肃顺一开口、一动脚,他先就打个寒噤。偏偏肃顺越争越起劲,忘其所以地一步一步走近御案,小皇帝的紧张恐怖终于到了极限,“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同时把东太后的身上都尿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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