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军机处,只见林绍年颇有局促不安的模样;瞿鸿玑倒还沉静,不过脸色凝重,想来他心内亦必不安。每天循例宣召军机,何以至今尚无动静,只见奕劻一个人进进出出,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好不容易来宣召了,内奏事处派来的苏拉平时大声说一句:“王爷、各位大人,上头叫起!”这天却改了说法:“王爷、林大人的起!”
一听这话,林绍年脸色大变,瞿鸿玑默不作声,奕劻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进殿行了礼,皇帝开口说道:“瞿鸿玑不能再在军机了。
你们看这道朱谕!”
“是!”奕劻将朱谕接了过来,双手捧着看了一遍,回身递给林绍年。
林绍年亦复双手高捧着看,一面看,一面手就有些发抖了。
林绍年的心思极乱。因为瞿鸿玑是他的“举主”,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奕玑面奏以林绍年为度支部右侍郎,依新官制明定,除内务部以外,其余各部大臣,“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林绍年以候补侍郎补了实缺,便不得不奏请开去军机大臣上行走的要差。这是奕劻乘机排挤的手法,亦亏得瞿鸿玑力争,才有“林绍年着毋庸到任,所请开去要差,着毋庸议”
的上谕。如今瞿鸿玑落得这个下场,自然应该为他乞恩保全。
可是他也知道,瞿鸿玑犯的是密谋归政的嫌疑,中了慈禧太后的大忌,自己人微言轻,虽争无用,说不定还会碰个大钉子,因而踌躇未发。
但此时此地,不容他细作考虑,慈禧太后已经在喊了:
“林绍年!”
“臣在。”
“你说给瞿鸿玑,我已经格外保全他了!只要他以后安分守己,过两年也许还会用他。”
“是!”
“你可以先回军机,把朱谕拿给瞿鸿玑看。”
“是!”林绍年因为捧朱谕在手,无须跪安。站起身来,退后数步,转身出殿,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急步回军机处去宣谕。
于是奕劻又成独对了。“外务部尚书,是个要缺,不便虚悬。”他说,“请皇太后、皇上简派。”
“你看呢?可有什么合适的人?”慈禧太后问道:“吕海寰怎么样?”
吕海寰是举人出身,当过驻德公使,回国后当过工部尚书、陆军部尚书。在老一辈的洋务人才,相继凋零,后一辈的资历尚未能任卿贰,青黄不接的此际,吕海寰的资格算是够了。而且近年来的外交,以联德为主,吕海寰的经历,更为相当,所以奕劻不能不表示赞成。
“我想,外务部也不能全交给吕海寰。”慈禧太后又说:“你的精力怕也照顾不到,那桐又署着民政部,这该怎么办呢?”
外务部的编制与他部不同,奕劻是外务部总理大臣;瞿鸿玑是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再有一个会办大臣,就是那桐。如果奕劻照顾,那桐又在民政部,则外务部的大权,便归吕海寰独揽。在满汉猜忌日深之时,慈禧太后实在不能放心。
奕劻认为这很好办,“请旨那桐不必兼署民政部尚书,专门会办外务部好了。”
“好!”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那么民政部呢?”
“奴才保荐肃王善耆。”
这也是很允当的人选,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认可了。于是当天便下了三道上谕,一道是吕海寰与善耆的新命;一道是恽毓鼎奏参瞿鸿玑暗通报馆,授意言官各节,着交孙家鼐、铁良秉公查明,据实具奏。
再有一道便是朱谕,撮叙恽毓鼎的原奏以后,便是杨士琦的手笔:“瞿鸿玑久任枢垣,应如何竭忠报称?频年屡被参劾,朝廷曲予优容,犹复不知戒慎。所称窃权结党,保守禄位各节,姑免深究。余肇康前在江西按察使任内,因案获咎,为时未久,虽经法部保授丞参,该大臣身任枢臣并未据实奏陈,显系有心回护,实属徇私溺职。法部左参议余肇康,着即行革职;瞿鸿玑着开缺回籍,以示薄惩。”
等这道朱谕发抄,震动朝班,但亦没有人敢多作议论,或者为瞿鸿玑稍抱不平,因为“姑免深究”这四个字之中,包含着太多的文章。至于余肇康一案,无非欲加之罪而已。
奕劻自然踌躇满志。美中不足的是,假惺惺奏请开去军机大臣要差,虽蒙慰留,却另有朱谕,派醇亲王载沣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同时,鹿传霖复起,补授军机大臣。这很显然的,加派载沣是分奕劻的势,而鹿传霖回军机,则不独表示后党又复得势,而且也因为鹿传霖在军机上,每每异调独弹,成事虽不足,要掣奕劻的肘,却是优为之的。
※ ※ ※
五月初八,上海、天津的新闻纸,都以特大号的标题报导:“瞿鸿玑罢相”。
岑春煊正在上海,一看这条消息,知道事不可为了,当机立断,将田中玉遣回北洋。而在北洋,袁世凯声色不动,只道:“可惜!可惜!”将张一麟找来了,要他写封信慰问瞿鸿玑。
“如何措词?”张一麟知道袁、瞿不睦,所以这样动问。
“要恳切。”袁世凯说:“满人排汉,实实可怕,不妨带些兔死狐悲的意味在内。”
张一麟是书生,那瞿鸿玑之去,是袁世凯早就预知的,信以为真地照府主的意思,写了一封极漂亮的四六,就是“宦海波深,石尤风起,以傅岩之霖雨,为秦岱之闲云。在朝廷援责备贤之条,放归田里,在执事本富贵浮云之素,养望江湖。有温公独乐之园,不惊宠辱,但谢傅东山之墅,奚为生灵?虽鹏路以暂行,终鹤书之再召。”将瞿鸿玑比作司马光与谢安,不但在身分上恭维得恰到好处,而且司马光再度入朝,谢安东山复起,扣定了“终鹤书之再召”这句话,运典贴切,善慰善祷,是张一麒自觉得意之作。
下面再有一句话,为袁世凯自道,“弟投身政界,蒿日时艰,读兰焚蕙叹之篇,欷歔不绝,感覆雨翻云之局,攻错谁资?”瞿鸿玑看到这里,也连声说道:“可惜!可惜!”是可惜糟蹋前面的一段好文章。
那天正是岑春煊假满之日,“力疾赴任”的电奏到军机处,奕劻把它压了下来,却以两江总督端方写给军机处的一封密函递了上去。这封信用“王爷钧鉴,敬禀者”的开头,接叙上海道蔡乃煌的原禀,说岑春煊如何讪谤朝廷,如何与康梁接交,梁启超如何组织政党,密谋“保皇”,如何悄然抵沪,与岑春煊多次会晤。
会晤还有证据,是岑春煊与梁启超在一家报馆门口合摄的照片。看到这张照片,慈禧太后脸色大变,奕劻从未见她如此沮丧过。
“唉!”好久,她叹口气:“想不到岑春煊也是这样的人!”
奕劻默然,作出替慈禧太后伤心难过的神色,于是载沣开口了。
“岑春煊跟梁启超,是两广的大同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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