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高阳【6部完结】(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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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重,言重!”严修跟杨度不约而同地说。

  “还有南皮,我受了他的大德,不知何以为报。自两宫升遐以来,不过短短五十天工夫,南皮已经伤透心了!我真担心,不知此别还能重见与否?”说着,袁世凯的眼圈发红,真的动了生死离别的哀感。

  杨度却很注意他“伤透了心”这句话,便即问道:“莫非南皮亦大受排挤?”

  “排挤虽不见得,但其言不用,而且处处走绝路的样子,南皮如何不伤心?”袁世凯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纸摊开来,放在桌上,“两位看,有诗为证。”

  诗是一首七绝,题目叫做《读宋史》。“南人不相宋家传,自诩津桥惊杜鹃,辛苦李虞文陆辈,追随寒日到虞渊。”第三句四个姓下面有小字注明名字:李纲、虞允文、文天祥、陆秀夫。

  “好诗!”杨度赞叹着:“由宋太祖贯穿到祥兴帝,还提到南渡,二十八字,一部宋史。南皮真是一大作手,七绝更是唯我独尊。”

  严修却不作声端然肃坐,面色凝重异常,张之洞已经预见到大清朝的气数将终,严修的感觉中,不由得浮起亡国之哀。

  “南人不相,而李虞文陆,皆为南人,辛苦追随,所为何来?”杨度又发议论:“若谓借他人杯酒,浇自家块垒,南皮牢骚满腹,固是就诗论诗的看法,然而与其谓之为牢骚,倒不如说他有深忧,唯恐为文陆。以南皮的生平而言,自然是想做虞允文,无奈处今之势,大清朝欲为南宋而不可得,果然日暮途穷,恐怕亦只能做文天祥、陆秀夫,而实为南皮所万不甘心者!”

  袁世凯只知道虞允文是四川人,曾在采石矶大破金兵,却不知虞允文出将入相二十年,又曾持节开府,置“翘材馆”延四方贤士,平生汲引的人材甚多,恰与张之洞志趣相类。

  严修当然深知,觉得杨度说张之洞不甘为文陆,想做虞允文,颇能道着张之洞的心事,不由得深深点头:“晢子此论极精!”

  杨度自不免得意,又喝了一大口酒,看着严修问道:“范公如果生在宋朝末年,到得日落虞渊,何以自处?”

  虽是假设,严修却很认真,面容庄肃地想了一会答说:

  “我自知弗能为文陆。能如王伯厚于愿足矣!”

  因为这是“言志”,袁世凯当然也很注意,便即问道:

  “王伯厚何许人也?”

  “就是做《困学纪闻》的王应麟。”杨度答说。

  “淳祐元年策士集英殿,理宗想拿第七卷拔置第一,问应麟的意见,应麟看了卷子说,‘此卷古谊如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士贺。’及至拆弥封,正是文文山。度宗朝王应麟当礼部尚书,上疏不报,辞官回乡,很著了些书。大概死在元成宗的时候。”

  明了了王应麟的生平,也就知道了严修的想法,清朝如亡,他不想做殉节的忠臣,但也不会出山做官,归隐故里,著述为业。以严修的学行看,能如王应麟也正是他的最好安排。

  其言笃实,袁世凯不由得赞一句:“范孙真是君子人!”

  这时杨度已有几分酒意,谈兴益豪,便向袁世凯说道:“宫保如何?其实宫保很够虞允文的资格,将来也许还有用武之地。”

  袁世凯想了一下,很谨慎地回答:“我不指望有那一天!

  如果要我做虞允文,必是只剩下半壁江山了!”

  “我看落日虞渊是近了!照目前亲贵排满、满人排汉的情形看来,能不能拖到九年宪政实现之日,大成疑问。万一不幸而言中,宫保,恐怕不容你啸傲苏门。请问,那时不做虞允文又做什么人?”

  喝了酒的杨度,颇有咄咄逼人的意味,袁世凯史事不熟,不知道有什么人可以自况,只好微笑不答。

  “其实,宫保,我在想,如果把宋朝倒过头来,倒有个人很可以取法。”

  “谁啊?”

  “赵匡胤!”

  此言一出,袁世凯大吃一惊,急忙摇着手说:“晢子醉了,晢子醉了!”

  严修冷眼旁观,心里为那班少年亲贵在悲哀!杨度已在想做赵普,要夺他“孤儿寡妇”

  的江山了,“载”字辈的那些王公,还当自己是生在雍正、乾隆年间。岂非天下至愚之人?

  “开饭吧!”袁世凯深怕杨度再发狂言,落入严修耳中,诸多不便,所以设法打岔,没话找话地说:“旅途之中,简慢之至。”

  “不必客气。”严修说了这一句,告个方便,由听差领着到车厢一端去如厕。

  “晢子,你没有醉吧?”袁世凯惴惴然地问。

  “宫保怕我喝醉,我就不喝。”杨度将瓶塞使劲一拍,藏酒入怀。

  这证明他神智非常清楚,袁世凯便即低声说道:“晢子,我很失悔,在京里的时候,应该常常向你请教。从今以后,务请勿弃,我打算让大小儿给老兄递个门生帖子。”

  “万万不可!”杨度受宠若惊,乱摇着双手,“万万当不起!”

  袁世凯很想逼杨度说一句,跟袁克定换帖称兄道弟的话,只是杨度不喜欢这一套,根本没有想到。袁世凯无奈,只好拱拱手说:“我总觉得大小儿该跟老兄学习的地方,太多,太多。回京以后,务必多指点指点大小儿!”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方汉玉刚印,递给杨度:“临歧无以为赠,聊且将意。晢子,交同金玉之坚!”

  “宫保这么说,杨度不敢不领,亦不敢言谢!”他用双手将那方汉玉接了过来,随即系在带上。

  ※ ※ ※

  袁世凯离京不久,民政部侍郎赵秉钧免职,这是意料中事,封印以后,监察御史谢远涵参劾邮传部尚书陈璧,也是意料中事。

  这个折子参得很凶。案由是“虚糜国帑,徇私纳贿”,文内条举劣迹,有订借洋款,秘密分润;开设粮行,公行贿赂等等。当然也牵涉到“五路财神”之称的梁士诒。不过,他不甚担心,因为要讲办铁路营私舞弊,盛宣怀的把柄都在他手里。同时,他全力交涉,从比国收回京汉路的路权,朝廷虽无一字之褒,可是连载泽亦不能不承认他此举有功于国,盛宣怀想信此机会攻掉他,在他看来,未必能够如愿。

  类此参案,自然是派大员查办;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孙家鼐,再一个是那桐。孙家鼐已经不大管事,主持查案的是那桐,而那桐只要有人送钱上门,不管来路如何,他都敢收,自喻为“失节的寡妇”,“偷汉子”已经不在乎了。因此,梁士诒益发不愁,把他手下的大将关冕钧、关赓麟、叶恭绰找了来,有一番话交代。

  “两宫升遐,八音遏密,年下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不如请同事们加加班,额外另送津贴。一方面帮了公家的忙,一方面既省了年下的花费,另外又有收入,是个难得积钱的机会,劝大家不妨买点铁路股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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