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在被子里颤着手将里衣穿上,问他怎么了。
秦远的yù望还未纾解,略喘了口气,只平平摇首。
十五缓过气来了,面对面地看他。正迎着一盏烛光,一双眼睛透亮。秦远又心软了,心想他管那么严做什么呢?哪怕是如今的小十五,也和上辈子那个清高冷淡的人是同一身骨头,是天生逆骨、不受镣铐的。看这双眼睛,兜兜转转来,还是未变分毫。
“少爷在看什么?”十五突然问。
秦远回神,温声道:“在看你呢。”
十五:“真的是看我?”
秦远笑起来:“除了你还能看谁?”他将人搂过来亲吻,“日后要出去逛,须得要人跟着你。外边太乱了……”
十五任他亲吻,面色平静无波。
清风将剩下的欠钱又还了一半,十五接着了,连同之前的放一起,托她去买个平安符。清风又拿了钱托出府的人去买,几经周转下来,将那张开了光的平安符送于他手上,还笑他:“年纪不大,倒学着太太那般吃斋念佛了。阿弥陀佛,花这么多钱去买个这,你怎不立个菩萨娘娘像呢?”
十五接了,笑着道谢:“谢清风姐姐。剩下的钱,你若要用,也不急着先还。”
清风愣了愣,稀罕似的左右看看他短暂的笑脸,啧啧道:“好呀,堂少爷真会养人,以前的锯嘴葫芦竟也会说话了。”
十五只笑,不再多言。他将那平安符送给了秦远,秦远愕然,自是接了好好一瞧,见它锦绣袋装着、里边的符是绣了金线的,一看便知不是什么癞头和尚骗人用的劣货。秦远只当十五是拿他先前送的金元宝、又或是卖玉得来的钱买的,虽说兜转还是他花钱,但仍旧高兴,面上不轻不重地抱怨:“买这个做什么?不如拿钱去买些你爱吃的爱穿的。”
“少爷送我长命锁,”十五如是说,“我送少爷平安符。”
秦远眯起眼睛笑,亲手将那符给自己系上:“是了,长命与平安……”
他的心里突然窜出那个苍白青年卧于病榻的模样,呼吸猛然一窒。
那个青年枯瘦颓靡,披头散发,清俊的面容亦瘦得怖人。他着一身单薄青衣,北方的深冬里,房内竟只有一盆炭盆。他不能进府里,只在幽暗狭窄的别院里终日昏睡,以年轻却日夜消弭的生命等死。直到秦远踏雪而入,焦急地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那人都仿佛静止地闭眼不言。待他最后,方慢慢睁开那双透亮的眼睛,轻而勉qiáng地抬起清瘦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膛,再指向秦远。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当隐秘的、他状若不知的爱意被生生捅开,爱意成了血红的线。当他恍然大悟的时候,又眼睁睁地看着那根线生生断了。
长命平安,他不求荣华富贵,只求那人能长命平安。
只求十五能长命平安。
十五:“少爷。”
秦远猛然侧头,眼前的十五白白净净,健健康康。秦远搂过来笑着亲亲碰碰,揉人柔软的耳朵,温声说:“哥哥收着你的礼,太高兴了。年眼看着就在眼前,你想要什么、喜欢什么,尽管跟我说。”
第29章
十五说:“我什么都不要。”
这回答在秦远的意料之中,他抱着人小声说:“不能不要,你自个好好想,年前必须得告诉我。”
十五无奈,点头应了。
每逢年节,秦府下人皆得大忙一场。尤其是过年,府里得置办、得祭祀、得请戏班子,主子请人办宴,主子出门赴宴,太太烧香祈福……事qíng一摞摞堆起来,直忙得人脚不着地。尤其是今年堂少爷来了,更得隆重几分。这时候的下人亦不分各房各处,上头吩咐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彩绸红纸率先送进了府里,为备新衣的裁fèng师傅亦给各个主子量体裁衣,彩灯扎了近半,眼看着年还有一两个月,一切却都已敲锣打鼓地准备起来。
十五因每日陪着秦远出去念书,免了大半的活。但他回了府,见旁人都忙得jīng疲力尽,便默不作声地揽过别人的活帮忙。秦远常常回了房里,一个转身就不见他人,搞得秦远不得不在夜里好声好气地劝:“活总有人gān的,你成日奔波不累么?”
“不累,”十五躺着,慢慢地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朦胧,懒洋洋的模样像只倦怠的兔子,“少爷怎么了?”
秦远还未开口,只感到被子下有一只稍凉些的手放于他亵裤之上轻轻摩挲,而这手的主人一脸qiáng撑困意赶紧解决赶紧睡觉的模样,当即哭笑不得,在被子里把十五的手给轻打下去,斥道:“睡你的罢,眼皮子都打起架了。”
十五抬眼看他,秦远刚忙要再补充什么,却见这佯装委屈的人一个闭眼就打起呼噜来。
秦远:“……”
好,挺好。秦远心想,这孩子能吃能睡的,福气倒好。
秦夫人开始穿起皮袄子了,大雪纷飞,将喧闹的京城淹没。飞檐之上,黑瓦裹素妆,遍眼苍苍。公子哥儿们却并未跟着倦怠,反而因临近年关,懒散的筋骨被迫挑起来,在如chūn的温柔乡与觥筹jiāo错的酒局上醉醺醺地来来往往。街上车马匆匆,轿夫累得袄子都能被汗湿,将他们从城南送至城北,碌碌不停。秦远亦忙起来,连日赴宴、请客,而这些不止是他的事,连着身边人都得一同打点,备礼收礼、列单定座等等不提。初上任的贴身小厮十五,头一回面对如此多的事儿,顿时有些晕头转向。秦远本也不想让他cao心,奈何十五一副认认真真的模样,困得脑袋一点一点了,也要qiáng打jīng神跟着他去各处赴宴,将那读书写字的聪明劲用于这上头,收了多少礼、要给出去多少,都在脑中立起一长列单子,不过短短几日,就磕磕绊绊地上了手。
“学这些作什么?”秦远问,“真用不着你cao心。”
十五细细点出物什,用锦带包上装于雕花盒里,闻言抬头,只说:“少爷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做了。”
秦远怎会不知十五就是想能帮他的忙,心里心疼又熨烫,随他去了。他又见十五的脑袋不笨,时常提点,教他人qíng世故。十五从小独根儿长大,无人教养,只有犯错时候会挨打,懵懵懂懂全凭直觉地长到现在,方开始正儿八经地学为人处世,明白人qíng得有往有来,明白忍与不该忍耐的界限,明白对不同人说不同的话……
秦远亦在想,这原来是十五的真面目么?上辈子的十五看起来处事游刃有余、不急不躁,第一回 见他时,既不谄媚献好,也不过分倨傲。他曾以为十五有颗玲珑心,得以dòng察世事,现在才知道,这心确是玲珑心,却是颗蒙了琉璃的,外边看起来透亮,里边看出去却朦胧得很。十五不是什么都懂,而是什么都不懂。秦远反而更觉惊喜,他甚至想什么都不教给十五,让十五一辈子待在他的羽翼之下,永远坦诚而天真——但这只能想想罢了。十五理应有更阔达的地方任他遨游,而不该被禁锢于金丝笼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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