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嘉予整个人都在毛毯下缩着,闻言更不敢出来了,qiáng自嘴硬道:“我没乱想,你别冤枉人……”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陆晔说完这句负气的话,便不再吭声。倪嘉予人在屋檐下,不敢轻举妄动,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上方出现一道声音:“起来。”
她拉下毛毯,露出一双眼睛,见陆晔站在沙发边,臭着脸瞥了她一眼,又移开视线看向墙壁,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君子似的。
他重复了一遍:“起来。”
倪嘉予乖乖裹着毛毯起身。
陆晔房间没有阳台,靠窗的一面摆着书桌,靠墙的一面是衣柜,为了方便开柜门,柜子和chuáng之间隔着约一米的距离。chuáng上空空如也,席子和枕头都铺在了靠桌的地上。陆晔找出了一条冬天的厚棉被,对折后铺在chuáng与柜子之间,又翻出chuáng单垫在上面,从沙发上抄起一个抱枕扔了过去。
完了拍拍手,对自己的劳动成果非常满意,转过身对目瞪口呆的倪嘉予扬了扬下巴:“听说bī仄的空间会给人安全感,你睡这,我睡另一边。公平起见,大家都睡地上,隔着一张chuáng,你总不会再有意见了吧?”
倪嘉予其实很有意见,她睡不惯太软的沙发,不代表就睡得惯硬邦邦的地板啊!加了chuáng棉被的地板也是地板,她又不爱榻榻米。再说,那么丁点大的地方,万一真出什么事,逃都别想逃,有毛安全感……
但是陆晔为了让她安心,不仅陪着她睡地上,还摆出一张“胆敢反抗就滚出去,老子不伺候了”的臭脸,她只能没意见。
两人关了灯各自躺下,陆晔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搭在小腹,轻轻地叩着,边叩边数数,数到85时,倪嘉予开口了。
“陆晔,我睡不着……”
就知道她不肯消停!
陆晔说:“怎么,还想听我给你唱首摇篮曲?”
倪嘉予嫌弃他:“啧,你唱歌……太难听了……”
“难听你上次也睡着了!”
“那是因为我困。”
老式的chuáng,chuáng下是空的。倪嘉予小时候睡觉不规矩,有次睡到半夜翻身掉了下去。她睡得迷迷糊糊,摸了摸摔疼的脑袋,滚了几下继续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倪立恒和周子英一看chuáng上没人,急得团团转,弯腰一看,她竟然在一地灰尘里睡得正香。
现在的chuáng没有这层顾虑了,再也不会睡到半夜发现天花板变成了chuáng板,也不会有人哭笑不得地把她叫醒骂她傻。
倪嘉予拢了拢毯子,低声说:“我想我妈妈了。”
话题一下从歌声质量转移到了不可调解的家庭矛盾,陆晔轻轻地叹了口气,被她折腾了一晚上的埋怨悉数消散。
陆建平和尹慧芬为他筑起了一个无风无雨的家,让他在这个太平的港湾里度过了吃饱喝足、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家庭幸福的人,对旁人的苦难虽无法感同身受,却能以其温柔包容伤痛。
正如此刻,他即便不知该如何安慰,也懂得顺着她的话,给她留下倾诉的空间。
“阿姨现在好吗?”
“挺好的。”倪嘉予说,“她是研究弦论的,原先任教的学校你也知道,研究经费和实验器材都跟不上,只是占了个清闲顾家的便宜。离婚后就去了美国,年前给我发邮件,说是已经在梦想的大学里找到了新的教职。她和她那些不同肤色的学生们站在一起,笑得意气风发,全然不像和我爸撕破脸皮扯离婚证的泼妇……我这么说,是不是太难听了?”
用泼妇形容自己的妈妈,是不是太恶毒了?
陆晔却听懂了:“你很不喜欢那时候的阿姨吧?”
“嗯,不喜欢。”
周子英的才华足以让她在科研领域立足,若是没有遇上倪立恒,也许她已经成为一个传奇。但是命运让她为了爱qíng选择柴米油盐,为了cha足婚姻的第三者争得头破血流。
倪嘉予常常在想,如果十岁那年她没有哭着哀求,如果倪立恒和周子英在最初遇到瓶颈时就和平离婚,会不会比现在好一些?周子英可以早点追求她的学术理想,倪立恒可以早点重选他的人生伴侣……只是,她就得在单亲家庭里长大了。
为了一己之私阻止父母离婚,她是不是做错了?
而如今方跃拒绝她,是不是也怕这样的遭遇落在他俩身上?
“你那时候才多大,哪里谈得上对错。”
倪嘉予回过神,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深埋于心的懊悔说了出来,而陆晔隔着一张chuáng,轻轻地抚平了她自以为深重的罪孽。
陆晔说:“我十岁的时候啊,认为天大地大、我居中央,除了打游戏看电视时要跟爸妈打游击战外,简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爸前晚给我买玩具枪,明早还能再买个遥控车,放眼整个小区,就数我玩具最多,谁也别跟我抢。后来长大了,呵呵,觉得十岁的自己分明是个智障。”
十岁能有多大呢?七岁上小学的话,十岁也不过四年级。
四年级的小孩,粗心大意起来连加减乘除都能算错,jī兔同笼问题都不会解,哪有本事去解决剪不断、理还乱的婚姻难题?
“嘉予姐,你给自己背上那么重的枷锁,不累吗?”
倪嘉予迷茫地平躺着,喃喃低语:“累啊,当然累。”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想挽回她的家庭,想让生活回到正轨。她希望有一天醒来,妈妈还在厨房摆弄托盘天平,爸爸将报纸卷成轴戳她的小脸,催她起来吃早饭。她穿上讨厌的校服,抱怨今天还要值日打扫包gān区,临出门前被妈妈揪住,训她不长记xing,又忘了戴红领巾……
她沉浸在过往的幸福里,不愿面对现实的苦痛。
一旦清醒,就不得不面对物是人非的街道,家不成家,父母分离。她不能任凭自己被怨怼吞噬,不能放纵自己仇恨与生俱来的亲人,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怪自己,怪自己自私,怪自己不懂事,怪自己硬生生将一对怨偶绑在一起,蹉跎了这么多年。
她xing格的yīn暗面偶尔冒出头来,就是一场家庭大战。倪明哲明明什么都没错,无辜承受了她的怒火。那个小小的孩子,一次次热qíng地贴上来,被她冷冰冰地推开。那个尖下巴的女人占据了父母的主卧,假模假样地当着倪立恒的面关心她、照顾她,她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忍无可忍地掀了天。
有时候,倪嘉予觉得自己真是有病的。
她没办法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个世界,更没办法与自己握手言和。
后来,她将对亲qíng的失望寄托在了爱qíng上,几乎是一再退让到了卑微的地步。却没想到,时间和距离依然产生了巨大的鸿沟,从出生起便不可改变的家庭环境让两人的关系走到了终点。现在,那个她以为会共度一生的人放开了她的手,不想和她走下去了。
接连的打击和失去,足以消磨一个人所有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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