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_三岛由纪夫【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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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无所知的糙野天真他说道:

  “洗澡的时候,用手搓搓就行了,不需要毛巾呢。”

  我听见轻微的叹息声滑出他母亲的口。我只觉得这时的我是个无耻且多余的人。园子无意中抬头望了我一眼。我垂下了头。不合qíng理的是,我想我必须向她说些道歉的话。

  “咱们出去吧。”

  糙野用不好意思的蛮劲推了推祖母和母亲的背。只见,每家都围成一团,坐在营院的、任凭风chuī雨打的枯糙坪上,拿出好东回给新兵吃。遗憾得很,无论我怎么揉眼也看不出其qíng其景美在何处。

  不大工夫,糙野也同样盘腿坐在了圆圈中间。他吞食着西式点心,目光不停地闪烁,随后指了指东京方向的天空。从这丘陵地带远眺荒原彼方,可见M市地处盆地。据说,更远处的低矮山脉重叠部的空隙就是东京的上空。早chūn的寒云,在那里降下了稀薄的暗影。

  “昨天晚上那边一片通红,怕是够戗。就连你家也不知道还存在不存在呢。那边的天空一片火红,以前空袭时可没见过这。”

  ——糙野自己神气活现地讲了一通,并且诉苦说,奶奶、妈妈不早一天疏散他夜里睡不安生。

  “知道了。好,马上疏散。奶奶向你保证。”

  祖母作了有力的答复,然后,从宽腰带里掏出了小笔记本和牙签大小的熏成黑色的银质自动铅笔,一笔一画地写了些字。

  返程的火车忧郁极了。在车站会合而来的大庭先生也一反常态一言不发。一个个都像是成了“骨ròu之qíng”的俘虏,成了那平常隐匿的内侧被qiáng行揭开而火辣辣作痛似的感qíng的俘虏。相互会面,唯一能向对方出示的,恐怕只有一颗赤luǒluǒ的心。他们怀着这颗心见到了儿子、哥哥、孙子、弟弟,结果呢,他们发现了一颗颗赤luǒluǒ的心“只不过各自夸耀自己无益的流血罢了”的空虚。我,则殆终没能摆脱那可怜的手的幻影的追击。掌灯时分,我们的火车到达了换乘国营电车的车站。

  这时,我们才看到了昨夜空袭带来的灾难的铁证。战争灾民堆满了天桥,他们裹在毯子里,露出了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的眼,勿宁说那是眼球。有的母亲,像是意yù永远以同样的振幅摇动自己膝上的孩子。有的姑娘,头上cha着半截焦枯的假花,偎在行李上睡着了。

  甚至没有非难的眼神投向从中间通过的我们。我们被漠视了。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没有分担他们的下幸,所以我们的存在理由被抹杀,我们被视为影子似的存在。

  尽管如此,仍然有某种东西在我的胸中燃烧。这眼前列坐的“不幸”的人排,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力量。我理解了革命带来的亢奋。因为他们看到了规定自己生存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大火包围。因为他们直接看到了人际关系、爱憎、理xing、财产都处在烈火之中。当时,他们与之相斗的,并不是火而是人际关系、爱憎以及财产。当时,他们和失事船只上的船员一样,处在了为了一人的生存可以杀死一人的条件下。为救恋人而丧命的男子,不是被烈火而是被恋人所杀,为救孩子而死的母亲,不是被别人而是被孩子所害。因此,他们与之相斗的,恐怕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带有普遍xing和根本xing的各种条件。

  我从他们这里,看到了激烈的戏剧留在他们面部的疲劳痕迹。一些热烈的信念在我心中迸发。虽然只有几瞬间,但我感到我对人类根本条件的不安被拂拭一净。我的胸中充满了想吼叫之念。

  假如我的反省力再富足些,我的才智再深睿些,或许我能够深入斟酌那条件。然而滑稽的是,一种梦想的热烈促使我的手臂首次伸向园子的腰部。或许连这小小的举动也拿“所谓的爱已经无足轻重”的话开导了我自己。这样着,我们领先一行人快步通过了昏暗的天桥。园子什么也没讲。

  ——可是,当我们在明亮得不可思议的国营电车上聚齐并相互察看时,我发现园子凝视我的目光放she出既迫切又柔软的黑色光辉。

  我们转乘了东京都内的环城线,马上发现灾民约占乘客的9成。这里更加明显地弥漫着火的味道。人们高声地,勿宁说不无夸耀地,述说着自己余生前的劫难。他们的确是“革命”的群众。因为,他们是怀有辉煌的不满、充溢的不满、意气风发且兴高采烈的不满的群众。

  我在s站告别了众人,她的包又返回她的手中。走在漆黑的回家的路上,我几次想到自己的手中已经没了那只包。这时我才意识到那只包在我们中间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提着它是件小小的苦差使。对于我来说,为了不让良心过于抬头,经常需要一个重物,就是说需要一个苦差使压盖才是。

  家里的人表qíng坦然地把我接进家。东京到底是大啊。

  两三天后,我带上答应借给园子的书去了糙野家。要说这种qíng况下21岁的男子为19岁的少女挑选的书,自然不用列出书名也能够猜个差不多,自己在做大家都这么做的事,格外使我高兴。园子偶尔外出说是即刻便回,我就在客厅里等起来。

  早chūn的天空yīn得像一盆石灰水,雨下开来。园子多半在途中淋了雨,头发上闪动着点点水珠走进昏暗的客厅。她耸肩似地在长沙发的昏暗的一角坐下,嘴角又露出了微笑。微暗中,红夹克的胸部现出两个圆形隆起。

  可我们的jiāo谈是那么的胆小,那么的冷场!二人单独在一起,我俩都是第一次。我明白,在那小小旅行中的、出发的火车上的愉快对话,八九成是靠了邻座人的饶舌和两个年幼的妹妹。今天,就连像前两天那样把一行qíng话写在纸上jiāo给她的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心qíng比不久前谦虚了许多。以前的我一旦放开自己,结果倒有可能变得诚实,但那是因为我在她面前不害怕自己这样变化。我现在难道忘记了表演?忘记了作为完全正常的人谈恋爱的既定演技?是呢,不是呢?我琢磨不定,我觉得我全然不爱这新鲜的少女。虽然不爱,可我的心qíng却很愉快。

  骤雨停了,夕阳照进室内。

  园子的眼睛和嘴唇光彩耀人。她的美被译为我自己的失落,压在我的心头。这一来,我的痛苦之念反而虚幻了她的存在。

  “就连我们,”我开了口,“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比方说现在警报响了,也许那飞机装载着直落我们头顶的炸弹呢。”

  “那该多好!”她玩耍似地折叠着苏格兰花纹裙的折,说话间仰起头来,面颊的两侧依稀可见两道绒绒的汗毛的光泽。“这么着……无声无息的飞机飞来,如果我们正这么着的时候,它把炸弹投到了我们的上方……您不觉得挺好吗?”

  这是园子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爱的告白。

  “晤,……我也这么想。”

  我一本正经地答道。这个回答基于我多么深的愿望,园子自然无法知晓。不过,想起来,这种对活简直滑稽至极。在和平时代,若不是相爱之后是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会话的。

  “死别,生离,太乏味。”为遮羞,我的语气讥诮起来,“你会不会有时这样感觉?在这个时代,分别是正常的,相会反而是奇迹。……像我们这样能jiāo谈上几十分钟,仔细想想,也可能是了不起的奇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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