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也是……”她有话卡住了。接着,她以认真然而愉快的神qíng平静他说:“刚见一面,我们却要马上分开了。奶奶急着疏散,前天刚回到家就给N县X村的伯母拍了电报。今天早晨对方来了长途电话。电报请对方找房子,回话说现在根本找不着房子,让我们抗住在她们家,还说这样热热闹闹的挺好。奶奶积极得很,对伯母说两三天之内就到。”
我没能轻声附和一句。我的心所受到的沉重的打击,就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的错觉——“一切都照这副样子,会的,二人定能欢度密不可分的日月的”——原来是不知不觉间由舒畅的心qíng导出。在更深的意义上,这对于我是双重的错觉。她宣告离别的话语,告诉了我眼下幽会的枉然,揭示出这不过是眼下喜悦的假象,摧毁了以为这是天长地久之物的幼稚的错觉。同时,我醒悟到:即使没有离别的到来,也不会允许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总停留在这种状态的,从而也击碎了另外一种错觉。我痛苦地醒来。为什么不能照这样下去呢?这个从少年时代起大概问了几百遍的问题又一次从心中爬到我的嘴边上来。为什么我们被课以必须破坏一切、必须改变一切、必须委一切于颠沛之中的奇怪义务呢?这种极其不快的义务难道就是世上所谓的“生”吗?不是仅仅对于我才是义务吗?至少可以肯定,只有我才能感觉出那义务是个沉重的负担。
“哼,你要走了……当然,即使你不走,我也要马上走啦……”
“去哪里?”
“3月底4月初又要去什么工场寺营扎寨了。”
“危险吧?空袭什么的。”
“是的,危险。”
我丢下一句自bào自弃的回答,匆匆离去。
——我已经被免除了明天一天必须爱她的义务,我沉浸于悠然之中。一会儿放声歌唱,一会儿踢飞可恨的六法全书,我好快活。
这种出奇般乐天的状态整整持续了一天。接着,孩子似的熟睡来临。深夜的警报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沉睡并把声音撒向四方。我们一家人嘟嘟囔囔地钻进了防空壕。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不多时就传来了警报解除的电笛声。在防空壕里昏昏yù睡的我,挎起钢盔和水壶,最后一个爬上地面。
昭和20年的冬天迟迟不去。虽然chūn天已经像豹子一样轻步来到,但冬天仍像shòu笼一样幽暗地、顽固地拦在前面。闪闪星光中仍透出寒冰之色。
我惺讼的睡眼,在装点残冬的常青树的树丛里看到了几颗渗出暖意的星。bī人的夜间寒气溶入我的呼吸。突然,我被一种观念压倒,我觉得自己爱着园子,不能和园于共同生活的世界对于我一文不值。来自心底的一个声音说:“能忘就忘掉吧!”立时,那类似在月台上见到园子时的、动摇我存在根基的悲哀,紧随其后,迫不及待地涌上心头。
我坐立不宁,顿足懊恼。
尽管这样,我还是忍了一天。
第三天,傍唤时分,我再次造访园子。正房门外有一工匠模样的男子在捆行李,衣箱在石子地上被包上了糙席用粗糙绳捆起。见此状,我充满了不安。
有人在正门口出现,原来是园子的祖母。她的身后,高高堆放着已经包好只等运走的行李。正厅里绳头碎糙遍地。见她祖母俄然间神色踌躇,我决意不见园子就马上返回。
“请把这书jiāo给园子。”
说着,我像书店的小伙计一样,递给她两三本言qíng小说。
“多次承蒙关照,实在愧不敢当。”祖母没有叫出园子的意思,只作如此寒暄。“我们一家明天要去X村了。一切进展顺利,没想到可以提前出发了。这房子借给了T先生作公司的宿舍用。本来孙女们能和您认识正高兴着呢,乍一分手真的有些舍不得。请来X村玩吧。一旦安顿下来,我们马上写信给您,请一定来玩好吗?”
社jiāo家祖母的话,一字一板没有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但是,那言语如同她那过分整齐的假牙一样,只不过是无机质有序的排列。
“祝你们全家身体健康!”
我唯一能够讲出这一句。我无法说出园子的名字。这时,像是被我的踌躇请了出来,园子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的平台上。她一只手拎着盛放帽子的大纸箱,一只手挟着五六本书,头发被高窗上落下的光线映得火红。她一见是我,马上叫起来,那声音使祖母吃了一惊。
“请等一等。”
然后,撒腿跑向二楼,发出了疯丫头一样的脚步声。我望着惊诧的祖母,心中好生得意。“家里行李摆得乱七八糟,没有空房间让您进去坐坐。”祖母说社道歉的话,急忙进了屋。
不一会儿,园子满脸绯红地跑下楼来。我停立在正房门的一角,她走到我的面前,默默地穿上鞋,直起腰,说道:“走,我送送你。”这命令式的语气里,有一种让我感动的力量。我的手幼稚地摆弄着制式帽,眼睛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可是,心里似乎有一种东西像是“咯噔”一声止住了脚步。我们身贴身走出房门,然后默默地踏着石子小路向山坡下方的外门走去。突然,园子停住脚步系鞋带。她慢得出奇,我只好先走到外门,边观望街道边等她。我当时太不明白这19岁少女招人喜爱的心眼儿。她是需要我先行几步啊。
突然,她的胸脯从背后撞上了我穿制服的右胳膊。那是一种类似汽车发生事故时偶然的、自失状态下的冲撞。
“……这……给”
硬硬的洋信封的角儿扎到了我手掌的ròu,我用能攥死小鸟的手劲握住,差点儿就能把它握碎。这封信的分量,我总有点儿怀疑。我像偷看禁止观看的东西一样,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透出女学生气的信封。
“过会儿……等您回去以后再看吧。”
她好象被人胳肢得喘不过气似地低声私语。
“往哪里回信?”
“信里……写着呢……那个村的地址。请往那里写。”
说来也怪,忽然间,分别对于我成了一种欢愉,就像捉迷藏时鬼一开始数数大家都各自跑向自己的藏身处的瞬间欢愉一样。这样,我有着可以享受任何事物的奇妙的天分。由于这邪恶的天分,我的懦弱在我自己的眼中也往往错成了勇气。然而,这天分却是不对人生进行任何筛选的人的甜蜜的代价。
在车站的检票口,我们分别了,手也没有握一下。
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的qíng书,使我欢天喜地。我等不得回到家,就在电车上拆开了信,哪管周围的目光。许多张剪影画卡和外国印制的教会学校学生的欢快场面的彩色画卡于是滑脱出来,中间夹有一张折叠着的蓝色信笺,在迪斯尼之láng和孩子的漫画下方,用习字味很浓的工整笔画写着如下文字:
拜借您的图书,着实不好意思。您赐读的书十分有趣。衷心祝愿空袭下贵体安康。到了地方后我会再写信给您。地址是:╳县╳郡╳村╳门牌号。些许薄物聊表谢意。万望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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