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随着秋云海再上大些,到城里上了学,了解了些现代科学,她似乎也逐渐能够理解了这种做法。对于决定此事母亲而言,姐姐是她具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而秋穆虽然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却是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既然动物的本能当中就有传递自己的基因,必然会出现为了自己后代的利益而损害别人的行为,秋穆只是很不走运地成为了这个牺牲品。
这种自我安慰式的解释倒并没有让她的内心得到安宁,接二连三发生的学生请愿也让当时年轻的秋云海逐渐意识到了国内买办资本和封建地主制的害处。然而那时候她尚且还是相信“精英”的,她希望能与外国大资本和底层人民取得共同的和解。因为出身于地主家庭的缘故,秋云海印象中的地主和买办资本家仍保留着温和有礼的形象,因此她并不想要革命。
可是,很快这种印象也被打破了。由于之前常年吸大烟的毛病,秋云海的父亲得肺痨死了,这病也传给了她母亲。而在秋云海十八岁的时候,突然有人到学校叫她回家,说是她母亲也不行了。在秋金元最后的几天中,她告诉了秋云山和秋云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儿”——秋穆的父亲曾经是秋金元家的丫鬟,在他怀孕之后秋金元怕秋云山、秋云海的父亲知道了要生气,于是就把他打发出去,卖给了一个贫农亲戚。正是因为秋穆实际上是秋金元的女儿,她才能有机会被安排跟秋家的二小姐一起念书,否则哪会有这样的待遇?
秋金元在弥留之际说起这事儿,却也不过是一笔带过,意思只是让秋云山、秋云海姐妹俩顺道儿给那个小小年纪就死在军队里的孩子修个坟罢了。然而这事儿却彻底打碎了秋云海内心中对于地主阶级文明温雅的印象——原来曾经让秋穆和她一起念书并不是因为出于美好的“人性”而对于小孩子有特殊的照顾,而之前选择让秋穆代替秋云山去参军也不是出于对血亲的保护。
这时候秋云海才真正明白了,所谓的“人性”和动物传递基因的本能,在等级制之下也都不足一提。如果秋穆不是她的异父姐妹,她也不可能和秋家的二小姐一起学习;而即便她也同样是秋金元的女儿,在平时也只不过是当作童工一样使唤,而在军阀征兵时仍旧可以被毫不犹豫地指定为保护大小姐的牺牲品。
于是在秋金元死后,秋云海很快便回到了学校,参加了国民党。
她几乎完整地经历了国民党从进步走向反|动的全过程,之后便参加了共产|党①,还做了一两年地下工作。在革命最艰难的时期,她完成了与旧阶级的决裂和思想的彻底改造——当然,这能够成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母父已亡,而她和姐姐的关系向来不好。在除去儿时留下的、对于地主阶级的朦胧美好的印象后,看清这个阶级乃至她曾经的家人的面目就变得十分容易。
然而让秋云海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当她作为复查土改的工作队员回到农村、回到丘阳,却发现秋穆还活着。
发现一个之前以为早就死了的人现在还活着,这事儿原本并没有什么,在通讯不发达的农村地区就更是常见。然而发现秋穆还活着,对于秋云海而言却不只是一件令人惊诧而后欣喜万分的事儿,而是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秋穆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是以怎样的身份回到丘阳?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一个被军阀征去军队的姑娘,显然应当是作为士兵度过了几场战争而幸存下来,兴许在军阀合并入国民党军队后还获得了晋升,乃至于得到了军衔而后“衣锦还乡”。如果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无非也就是在战场上存活,而后离开军队做了些别的差事罢了。
之后秋穆把她带到秋云山家,秋云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按照常理,倘若秋穆好好地回来了,也就会得知她是她们的异父姐妹的事实,从而理所当然地住进现在的秋家。
可是让她感到疑惑的是,既然丘阳交给区里的报告说明这里已经进行过了土地改革,又为什么会出现地主的亲属仍旧住在原先的房子里、过着之前那样的生活的情况?甚至这屋子的装潢都没怎么改变。
但是秋云海明确地记得丘阳是进行过土地改革的了,而且似乎从丘阳还派出去过干部当工作队员的。工作队里的其他人也告诉过她,她姐姐秋云山及其夫郎早就已经被区人民法院判刑了——秋云海毫不怀疑,他俩所犯下的罪绝对够得上枪毙。这么看来,地主阶级应当已经在这个村子里毫无势力了,可是秋穆又怎么会好好地住在秋家的房子里呢?
秋云海躺在炕上,暗自思考着这到底是种什么情况。她甚至猜测过秋穆成为了一个有钱又有势力的国民党军官,回到丘阳成为了旧军阀一般的人物。可是躺在她身旁的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如此。尽管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可她从第一眼看上去,就仍旧能看到小时候的影子。
正当秋云海暗暗地想着,突然门外的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秋穆从炕上坐起来,小声嘀咕了一句:“谁呀,这大晚上的。”
秋云海有些惊讶于这院子竟然没锁门,以至于晚上还有别人能随便进来。却看到秋穆已经起身,披上大衣往外走:“你先睡,我去看看。”
秋云海本以为是谁找秋穆有事儿,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还是留了个心眼儿,悄悄走过去在门后面听了,却竟然隐约听到门外有年轻女人的声音:“……工作队明天就到了……得先把她控制住……”
听到这话,秋云海身上顿时一激灵。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脑海中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逃走。然而此时为时已晚,这间屋子的房门已经被从外面拉开,一个普通农民打扮的姑娘冲进来,对她喊道:“站那儿别动!”
秋云海没有动,因为对方手里拿着枪,而秋穆就站在她身后。
注释:
①先国后共的经历参考《西行漫记》中的记载。
☆、第一百五十三章:血缘
“这是为什么……”秋云海感到全身冰凉,似乎之前所有那些不妙的猜测都成为了现实——曾经的被害者成为了加害者的现实。
她紧紧地盯着秋穆的眼睛,试图从她的目光中找到一丝犹豫。然而秋穆只是温和地看着她,以一种平和的、安抚的语气说道:“没事儿的,小姐,你不要动,没有人会开枪。”
她这样站在一个拿着枪的人身后,看上去甚至有点儿可怕。秋云海才意识到这个女人早就不是她小时候天真无邪的玩伴了,在这二十八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另一个年轻的姑娘进到屋里,从炕边的桌子上拿起了秋云海的包。她拉开包的搭扣,借着月光往里看,发现里面只不过有一个空白的本子、一支钢笔和墨水瓶。而后她又在秋云海身上从头到脚地拍了一遍。
“没有枪。”这姑娘说道,而那个正拿枪指着秋云海的姑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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