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因为杨肃和柳如意的存在,张宅方圆一公里之内成为禁地,入夜之后张家后院儿总有人摸黑进出。如今,入夜后找来的人忽然减少,就连胡同口的茶水摊子也不知何时歇业了。
杨肃回来了,柳如意也就不折腾了。张宅难得安静下来。
闲来无事,张静娴给柳如意下了一个诊断——缺爱变异型间歇发作症。此症归类心理科,属于先天性不足、后天变本加厉往回找补的类型,病理明确。但发病诱因不定、发病环境不定、发病程度不定,治疗起来非常棘手。说容易也容易,说困难也困难。柳如意以为杨肃是她的处方,却不知杨肃是罂粟不是玉粟,只能上瘾不能治病,何况他自己也有重度缺乏症,这样的两个人遇到一起……
那些惊天动地的爱情,只有疯狂的心灵才能提供足够的能量。
一九四六年,除了张静娴没有人关心杨肃和柳如意的私事。后来,连张静娴也不关心了。她虽然不知道莫斯科谈判,但是知道奉天的苏军发动袭击打散了几个所谓的“共产主义队伍”;她虽然不知道奉天新任市长董文琦带着□□的手令来到奉天,但是却听说有人围攻苏军的警备司令部,死了好几个机要人员;她虽然不知道解放军在营口附近打败了第五司令部的主要力量,但是却知道国民党在奉天的情报和侦查工作力度加大,因为杨肃忽然又有精神了,张家后院进出的人又多了起来。
一九四七年春天,柳如意再次怀孕。不幸被张静娴言中,柳如意这次怀孕从一开始就险象环生,各种保胎药像不要钱似的吃,即便如此她仍然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春天。
张静娴应杨肃多次要求才终于答应去后院看望柳如意。
乍一见面,张静娴差点没认出来倚靠在床头的女人是柳如意。因为水肿,她的脸几乎变形成另一个人,大块大块的黄斑散布在脸上和脖子上,头发也掉落的厉害,哪怕是挽着发髻也能看见头皮。
这哪里还是半年前那个妖艳嚣张的女人!
张静娴忍不住鼻子发酸,口中发涩。她强迫自己忽略柳如意外貌上的异常,只和她聊家常,连怀孕、孩子等字眼儿也一概不提。
柳如意自己也不提。
坐了一会儿,张静娴起身要走。柳如意忽然问:“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张静娴心里一痛,说:“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吵架时说的话,哪里能当真。”
柳如意叹口气,说:“你不告诉我,杨肃也不告诉我。可我知道,我现在怕是正应了那句话。”
张静娴柔声安慰她:“别瞎想,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胎,把孩子生下来。这都差不多两年时间了,我看杨大哥那个正室也是形同虚设,你只要养好身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柳如意灰败的脸上终于浮起一抹笑意,她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杨肃希望我生个女孩儿,可我知道她老婆给他生了两个男孩儿,所以我希望也能生个儿子。”
张静娴说:“应该是儿子,老人们都说怀儿子的时候母亲身体最受累了,不像怀女儿,什么感觉都没有。”
张静娴的话让柳如意想起她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整个人往床里缩了缩,眼神有些闪烁,嘴角神经质的抽搐。
张静娴忍不住握住柳如意的手,她的手冰凉。
柳如意下意识的想要抽回。张静娴不顾她的反对用力握住。用自己的手温暖柳如意冰凉的手。她说:“这屋子太大,不暖和。你记得让小翠扶你去园子里晒晒太阳。”
柳如意点头。
这时,杨肃忽然回来了。他的心情好像很好,特意请了吉祥照相馆的人来家里说是要照相,让柳如意和张静娴拾掇拾掇,打扮漂亮点。
杨肃出去后,柳如意突然对张静娴说:“你还不知道吧,杨肃不干情报工作了,调去第五司令部任副参谋长,昨天上午接到的命令,明天就上任。”
张静娴这才知道杨肃为什么如此高兴,还想着要照相。
她和小翠一起把柳如意搀扶下地,帮她换衣服、帮她梳妆。
柳如意像个木偶似的任由两人替她张罗,嘴里却絮絮叨叨的自顾自说话:“要说杨肃那个老婆还真是厉害,这么难的调动她都有办法。你听说过第五司令部吧?□□在东三省的王牌力量,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也不知道他那个老婆走了谁的路子,这么野……”
张静娴一声不吭的听着,她知道柳如意不是要听她发表意见,她只是需要说出来而已。
张静娴非常细心的给柳如意花了浓妆。在颜料的帮助下,柳如意脸上终于找回些半年前的美丽。
院子里,杨肃穿着崭新的军装坐在中间,脸上神采飞扬。左右分别是柳如意和张静娴。
“砰!”
帘幕遮盖下的黑盒子发出一声巨响,一阵白烟冉冉升起……
北京。咖啡馆。
“就是这张照片?”叶辅问。
“是的,就是这张。”张静娴叹口气说道。
后面的事虽然还没说到,但是叶辅已经猜着一些。不管是梅香还是叶辅,此时的情绪都有些低落。这毕竟不是虚幻的故事,而是真实发生在七十年前的往事……
一九四七年夏,柳如意开始阵痛。因为杨肃和杨恭去军营前把后院诸事托付给了张静娴,因此,此时张家主事的其实是张静娴。
她一面让老张用最快的速度去军营找杨肃,一面指挥玉函和小翠请大夫的请大夫、请产婆的请产婆。
阵痛从上午一直延续到入夜,柳如意疼痛得两次昏迷,孩子却始终生不下来。
张静娴急的团团转却是束手无策。她把尘封多年的祠堂打开,望着满屋子被灰尘覆盖的神牌,第一次那么虔诚的祈求。直到产婆和大夫一起找来,问她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时,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张老太爷妻妾成群为何张家只见张老太太一个人的孩子!
想明白的张静娴脸色煞白。
产婆催促她赶紧拿主意。再不拿主意,两个都有危险。
张静娴只是不住的流泪。
为什么只能选一个?
为什么杨肃不在?
为什么让她做决定?
为什么她去年多管闲事?
这就是因果?
这就是报应?
在产婆和大夫的一再催促下,张静娴几乎是用尽周身力气才终于艰难说出“保孩子”四个字。说完再也扛不住,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双眼通红的玉函找到张静娴时,她正神情呆滞的跪在地上。
玉函扶她起来,说:“柳老板生下一个女儿。她的时间不多了,说要见你。”
张静娴流着泪走出祠堂。
夜色里,她回首看去,灰扑扑的神牌齐齐倾倒,自以为要烟火百年的祠堂轰然坍塌。
产房外面,张静娴止住脚步。以前抬脚就过的门槛,如今却让她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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