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面巨鼓擂出来的声音响彻云霄,上可迫天下可穿地,何敬真被这声响震得五脏六腑几乎脱壳而去。他捣住双耳,视线被巫神胶住——这天破了常例,换了套正红底色绣黑龙的神衣,火烧火燎的红,当中一条黑龙张牙舞爪地从右胸一直缠到左脚踝。一旦舞动,那龙便在一层红当中出没,见首不见尾。鼓点越来越快,巫神的傩舞也一同变幻,速度之快、力道之qiáng、身法之轻,根本不似人世间该有。
何敬真看得呆住了,他一直以为与“舞”沾边的东西都是和缓细致、轻柔袅娜的,要不就是纯粹闲逗乐的。小时在苗寨里住着,逢到年节也曾见过寨子里的青壮劳力跳过傩舞,十来个人一番披挂,红绿相间、青蓝紫灰,五色杂陈,披挂完后在掌令长老的带领下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舞去,挨家挨户跳,挨家挨户讨喜讨赏,人人都可凑一脚热闹,多少有些不正经。再大些随昆仑去往市集上,也曾见过糙台班子的小娘咿咿呀呀摆弄两根水袖在台上扭着水蛇腰,哀怨而幽媚。几时见过这种夹着风雷、随时叫人魂飞魄散的“舞”?那种凌冽和罡猛,那种寸糙不生后的一阳来复,心神不定者极可能连心神都跟着一块跑不见了!正当中以傩舞献祭的巫神怎么可能是昆仑?
何敬真让这认知又伤了一回心,有些吃不消,就想从观景台撤下,回他的小偏殿,要不寻一处峭壁练他的心法也行,反正别在这儿呆着就行。他掉头走了,一旁守着的侍巫不敢拦他,又或者是看呆了也未可知。拾级而下,刚下了两层台阶,留在观景台上的侍巫忽然爆出一阵压不住的小小惊呼,他忍不住一回头,恰好看见献神台正中央的天上劈下一道光,光的颜色很纯,正金色打薄了一道道铺下来,刚好罩住巫神站着的那面巨鼓。五千大小巫海cháo般退去,连观景台上站着的、四面戒备着的一同撤得一gān二净。他也识相的跟着一同后撤,侍巫长赶过来,悄声递话:“巫神请您留在观景台上。”
这又是做什么?
何敬真皱眉,疑惑和不满都摆在了眼角眉梢。侍巫长不语,汇入匆匆退散的大小巫当中,一会儿就没影了。
这种破天荒的事,除了巫神无人能解。
方圆几里的献神台只剩下巫神和那道光了。光下有影,一道很奇特的影,它不是鼓的影子,也不是巫神的影子,说是一团像影子的黑雾可能更恰切。黑雾顺着鼓沿爬上来,掀开巫神正红底色绣黑龙的衣袍,从袍底钻进去,而后巫神luǒ出上身,银发垂下充了另一件衣袍,若隐若现,不着一迹,尽得风流。这风流里并无一丝yīn柔,至刚至阳,光明正大不猥琐。黑雾随着巫神走,像在乞一次欢好。巫神左闪右避,像藏躲又像招引,黑雾越来越浓,慢慢将巫神整个卷裹。何敬真在观景台上看到的是他与一条yīn影绞在一起,越看越怪,止不住的口gān舌燥眼眶发酸。他不知道接下来这些动作自己有没有走过脑子——拾起一块石头就朝黑雾掷去,太远了,没掷中,他又匆匆忙忙下了观景台,双眼一路搜寻,掂量着有什么可以拿在手上壮胆,让他找到一根树枝,攥在手里朝献神台一路狂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献神台边缘那层平日里死活穿不过去的罡风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去救昆仑于水火?可那是尊通天彻地的巫神啊!用得着他去救?!那他这是做什么?还离着好远呢,就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把那树枝箭一样she出去,直刺那团黑雾。
巫神显然没料到他会半途杀出,愕了一瞬,看了一眼因后继乏力终于凋零落地的树枝,再看一眼停在很远很远、还留着投掷姿势的那一个小小黑点,眼神活起来,简直称得上爱怜了。爱怜得心都化了,还有什么心思在这儿陪鬼神们调qíng?只想速战速决。他掏出腰间的匕首一把扎进缠在自己身上的黑雾里,一股黑色汁液喷出来,黑雾与光无声隐没,天色澄净如初。巫神跃下巨鼓,朝何敬真一步步走去。
刚才一股脑一根筋地行事,行事完了却不知如何收场的人这下为难了。要走,那巫神来得飞快,转瞬间已离他不足三丈远。要留,刚才那些动作又做何解?
“ròuròu别怕。”巫神在他面前站定,牵起他右手轻轻摩挲着,温声哄慰道。
怕?怕什么?这话也太没首尾了吧?
何敬真抬头看这个把他当三岁孩儿哄的巫神,觉得事qíng的走向有些奇怪。他独独留下他,就为了让他“怕”,而后斩妖除魔,再让他“别怕”?
“我不怕。”何敬真别别扭扭想抽回手,可那一膀子力气竟敌不过养尊处优的巫神,犟筋脾气惹急了,一连几回挣扎,大劲巧劲极劲都使光了,手还在人家手心好好卧着。走又走不了,留又不好留,气闷极了,gān脆不看他,放平了目光去瞪巫神神衣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黑龙,瞪了一会儿才醒过味来——自己的视线与龙头平齐,也就是说身高上只到人家肩膀,这么些年两三轮的抽条拔个都白费了。于是越加丧气,丧气得当时就想打退堂鼓,gān脆退回chūn水糙堂伺候师父算了。老头一生只收了三个徒弟,留一个在身边说话解闷也不过分。
当时只是个念头,还没熟,瓜葛那么多,一时半会儿还理不清,就先在心底埋着,好好想想措辞,最好走得无牵无挂,谁也别得罪。
又等了几日,上神山来也有小半月了,这种无所事事,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练功、就是等着巫神大驾光临的日子,逐渐摸不着边际。少年总有离家闯dàng的一股躁动,野马似的在心上冲撞,终有关不住的那天。
也是个傍晚,也是巫神过来陪着用晚饭,也是不必要的丰盛,也吃得一样受罪。何敬真见巫神心qíng还算好,蓝眸里柔qíng笑意俱全,就试着开口了:“……我想回chūn水糙堂看看。”
巫神搛菜的手猛烈地打了个挺,又定住了,缓缓把搛好的菜归入何敬真碗里,缓缓放下筷子,再缓缓开口:“只是回去看看?”
这时几十号侍巫早躲没了,只余他们俩的正殿特别空阔,大风进来闯dàng,dàng得帘幕飘飘。
“师父年纪大了,回去看顾看顾……”何敬真不知怎的,突然理不直气不壮起来。
“萧一山当世大儒,看顾他的人从西南排到汉土也排不完,差你一个?”巫神斜睨他,嘴角挑一抹笑,笑他连个谎都编不圆。
“师父收的三个弟子,就我还近些,回去看顾理所当然,再说了,自家弟子看顾不比外人看顾来得qiáng些么?”何敬真并不完全扯谎,他只是扯了师父这面大旗来做虎皮,私底下谋划从这没人需要他救水火的日子里逃出去。
“哦,那要去多久?”巫神也不当时就戳穿,看他怎么去编去圆。
“……半年吧……”半年之后他已经到汉土的乱世里了,谁还能捞到他这根针?
“半年以后呢?你还回来吗?”巫神垂下眼帘,盖住眸子里肝肠寸断的剧烈伤痛。
“……”何敬真没想那么远,最远就只到半年后乱世闯dàng、滴水入大海。
“不准去!!”巫神一掌拍上台案,银制的筷子断成几截陈尸当场。
多少年来,侍巫们只见过静如止水,一切点到为止的巫神,几时见他这样歇斯底里地动过怒?都不敢上来触霉头,悄悄关门落锁,守在门外噤若寒蝉。
“……”何敬真没想到一向言语jīng简的巫神会用三个字乾纲独断,定好他的去留。
两边都气得急了,一时说不出话,静默里一片山雨yù来的黯沉。
“……我是你的私产么?”何敬真颤着声问了一句。
一句话就把盛着巫神千般百种“求不得苦”的苦罐子给掀翻了。
说得好啊!根由不就在我太把你当回事,说一句走一步都要再三看你的脸色?若真是私产不就好了,权势登峰造极后还有什么私产是买不到抢不来的?用得着这么日夜煎熬、吃苦受罪?用得着费尽心机藏我这份龌蹉心思?早就什么都做绝了!
第18章 分崩离析
巫神qiáng自压下要bào起的心绪,丑话狠话被一层层滤掉,剩到最后的仍是不堪入耳:“是私产又如何,不是私产又如何?十六年前能遇上是缘分一场,七年相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即便是长辈也该有为你做决断的时候吧!再说了,你身上的噬心蛊还未全解,若是一去不返,怕是xing命堪忧。”
不用他点破,何敬真已经把话里边埋伏着的各样丑话狠话都读透了。
不就是想说:若不是我十六年前救下你,眼下你还不知在哪呆着呢,还能在这儿和我谈“私产”不“私产”?最后一句更狠更丑:你去吧,身上还带着条蛊虫呢,不怕死你就去!
“……昆仑不是这样的。”这是何敬真上神山这么些天来头一次用俗世旧称去指称这尊巫神。
昆仑不会这么咄咄bī人,喘口气的空余都不留。昆仑不会把他拘在小偏殿里,出入动辄几十上百侍巫跟着、盯牢。昆仑不会用那种热得发烫的目光灼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在那双蓝瞳的笼罩下,十面埋伏,无处可躲,一口口饭吃下去都只是添堵而已。
“那昆仑应该是怎样的?”巫神的手越过被他一掌拍得汁水láng藉的盘碗碟盏,一把擒住何敬真的下颌,“你认得昆仑几分?你觉得他就该是gān净清白的、就该神似的超脱?就该没有小心思小算盘、就该没有凡俗yùqíng?那是你造出来的昆仑!”反正辛苦维持的“脸面”都扯破了,gān嘛不露出本来面目让这人瞧个够!
何敬真被他捏得痛了,伤心失意一齐涌上来,一颗心更加空旷,巫神一句句话砸下去,那颗心就一下下起回声。
“你不是昆仑!昆仑会待我好,不伤我!”绝望之下,说出的话自己都不信。
“我便是昆仑,昆仑便是我。你为何要把今时与往日隔得那么开、分得那么清?!九年不见,人总是会变的,可不论外边如何变化,那颗心没变!今时今日的昆仑也待你好,也不伤你,你都看不见么?!”巫神不止脸皮不要了,连骨头都露出来了。
“我不用你待我好!”何敬真恨他这么毁昆仑,连点小指望都不给留。
“哦,你要昆仑待你好。昆仑怎么待你好?带你走南闯北去市集里涉险?带你上山看月亮看红树叶片子,然后让你一趟趟在风里雨里等他?还是把你丢给一群人、最后丢给个糟老头子让你自生自灭?!”
这话就伤筋动骨了。何敬真辛辛苦苦弹压的眼泪这时压不住了,顺着眼角淌下来,几颗坠到地上,大部分让巫神那只手截了去。
“你要的是这样的好?你想过没有,即便没有后来的变数,昆仑也是个有正常yù求的成年男子,他就不要娶妻生子,单守着你一个人过?!他有了妻小还能那么闲暇整日围着你打转?!你又不是他亲骨血他凭什么一辈子带着你?!即便他不计较,愿意一辈子带着你,他妻小可愿意?!到那时你要以何种面目何种身份在他身边存活?!”
血ròu淋漓的一席话,还兼往血ròu上撒盐,偏偏无话可驳。他是没有想过攒钱把昆仑赎回来以后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已然不成父子、不成兄弟,什么也成不了,最后可能根本无法收拾。他甚至没想过昆仑身为一个正常男子的正常yù求,也未曾想过他们的将来可能并不长久。大大的失策了。
毕竟是年少,走的路比不上别人过的桥多,心防脆弱,被狠狠戳穿撕破后(尤其戳穿撕破的那个还是他死命想救出水火的人),除了默默掉泪,就是用尽全力揍那个戳穿撕破他的巫神一拳!
说实话,出拳速度不算慢,但对上巫神近乎魔xing的直觉就一点便宜也讨不了。不仅讨不了,一拳出去,两只手叫人家一只手就制住了。
“怎么?我说中了,这么恼?”巫神难得露个笑脸,却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于是更招人恨。那人还自由的两只脚一蹬一踹,就想把他撂倒。这下整副身子都叫巫神制牢了。手禁住手,脚压紧脚,两具身体严丝合fèng,叠得密实。那股青麦的苦香又灌满巫神鼻腔。又疯了。廉耻之类尽可抛撇,他两瓣血红的唇贴到何敬真耳边,呓语似的低喃:“即便昆仑肯一辈子守着你,你又如何?还不是‘时至则行’?到了时候一样娶妻生子,届时你又如何待他?当祖辈父辈一样供在案头?告诉你,他才不愿!……你们之间只有一种方式可以天长地久……”低喃逐渐隐没。巫神把舌尖探进了何敬真耳道内,合上两瓣唇含住整个耳廓,轻轻一吮,麻得他全身一颤——“……你做什么?!”再看看近在咫尺的那对蓝瞳,里边那股浓得窒住了的yùqíng让他毛骨悚然。这才知道怕。他拿出在渊口练心法的劲头,使劲抻,想把巫神从他身上抻出去,可怕的是拉得动几百斤弓的力气居然抻不动他。他纹丝不动地叠在他身上,话越说越露骨:“你不是想知道昆仑是怎么想的么?我告诉你,这两年来他每日每夜都在想着你,想着你剥/光了如何可口,一身肌肤如何像这样腻住他一双手……”
何敬真一颗心凉透了,一直凉到四肢,竟想不起来自己还陷在危局当中。
“给你裁了那么多新衣,你不穿,偏要穿这身洗薄了的旧衣,你知道你每回打昆仑眼前走过,他都在想些什么吗?就想怎么才能把这层碍事的衣衫撕碎……这么薄、这么透的夏衫、还是黑色的,领围又敞得那么大,不就为了方便让昆仑得手么?”巫神一口啃在他颈窝处,轻轻撕咬,一双手熟门熟路地剥他,很快剥得就剩一身里衣,同样的旧料子,经不住事,巫神一扯就裂完了,浅麦色的肌肤直接腻住一双四处游走的手。
52书库推荐浏览: 林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