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林擒年【完结+番外】(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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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何敬真用苗话喊那巫神。一如多年前小小的他病危那晚,静静守在吊脚楼下等上山采药归来的昆仑,磕磕巴巴但全心的信赖与托付,绝想不到有朝一日“昆仑”竟要亲手毁去那信赖与托付。
巫神并不停顿,铁了心要把脸皮撕gān净。
“别这么对我!别这么对ròuròu!!”他可知道此“ròuròu”已非彼“ròuròu”。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时今日的“ròuròu”是巫山上的一朵云,是巫神心尖上的一块ròu,对待心头ròu除了合而为一,没有别的方法可保安全无虞。
“ròuròu听话,昆仑只知道这一种方式和你天长地久、生死不离。”
“别怕,一点也不疼。”巫神哺了一口什么给他,一瞬,他的身体就要着了。那是一种足以燎原的热,烤得他不停掉泪,泪水很快被一根舌尖打扫进一副血红的唇里。非同一般的畏怖让他不断耗力,一次次冲刺,想从巫神手脚筑就的血ròu牢笼里突围。凡间廉耻都缚不住的巫神,凡间的力气又怎么挣得脱。
何敬真从不明所以到不知所措,再到无可应对,最后到了绝望灭顶的境地,十七年来没有哪一件事像这样让他恼透了、乱透了、伤透了,想着反正欠他两回命,不如就这么舍出去,还守着做什么呢?很大不了的事么?身子被说服了,软了下去,心却倔得很,顽固不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死守着。那巫神的舌尖闯进他嘴里与他唇舌纠缠,心就裂成两瓣;那巫神的手捻到他胸前,心就碎成了四片;那巫神唇舌手并用,顺着他腰线一路没入腰谷,心就碾成了齑粉。碎透了,那么些年来的仰赖、托付、荫蔽一齐碎了个落花流水。还敢对不择手段碾碎这一切的“人”或“神”抱指望么?
身和心要能分开安排多好。反正当年所享,终有一日要等价或倍价偿还,今日到了清算的时候了,留副空躯壳给这巫神,去偿他活命的恩qíng、养育的恩qíng,解他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求不得苦”,心还能另辟片gān净地,从这混乱的关系中择出去,不认账,一心一意守着年少无知的单纯岁月,没有后来的种种不堪。不用听那巫神一口一个“ròuròu”唤着,心跟着身子一块疼。
他这刻才真正知道,巫神口中的“ròuròu”不再是他小时一身下不去的小膘的戏称,而是“心肝”、“魂魄”、“命”的另一种叫法。代表所有一拿走就会致死的东西,他之于他的不可或缺,久远之前就已落定,他愿或不愿、想或不想,其实无关紧要。即便一厢qíng愿,巫神也从不缺决断和手腕,必要的时候也能心狠手辣。
他等了他这么些年,从一团小ròu栽培起,道路阻且长,颠簸起落,好不容易才“出落”成这么一个何敬真——有点天真、不缺抱负、良心完好。多么好的一份人材。三十四了,等也等老了。
他握着凡俗不可企及的权势,空身等你一个何敬真,谁敢让他空等?
他归了巫神位后铁血手腕扫除异己,迫不及待地造出个“承平稳定”来,好迎心头ròu上山,不就为了这刻如愿以偿地抱个满怀?

第19章 尘埃落定

大大动了几场“gān戈”的巫神蓝瞳里漾着一抹餍足。他将“心头ròu”禁在怀中,不说话,光一下下抚着他luǒ着的背脊。这就算尘埃落定了。
在苗民的风俗中,一旦双方有了肌肤实qíng,不论来路如何,总是定死了的。死心塌地的死,哪方都一样。因此,他根本没想到何敬真会逃。都煮熟了蒸透了还一趟趟想着逃。
第一趟逃是在他们有了“实qíng”的第二天。侍巫们被昨夜正殿里的动静惊坏了,撤到远处暗处,殿内殿外都虚空。何敬真背着他的弓,往献神台走。远远近近盯他梢的侍巫们并未多想,以为他和往常一样寻一处绝壁练箭。等看出不妥来,事态已经急了——巫神的心头ròu站在献神台边缘,正打算往下跳。几层侍巫结成的人海围牢他都不顶用,他一身功夫得了沈飞白真传,不止是正路功夫,还有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野路子,劈手筋跺脚趾也用得巧,绝不伤人但让人痛得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拦他。人海飘摇起来,渐渐豁出个小缺口,何敬真咬紧牙关朝那儿闯,差一点就要闯过去了,不曾想一道朱鸟乌衣的身影补了那道缺。
“让开!!”何敬真头也不抬,出口就是六亲不认的决绝。
“怎么,还想寻死不成?”巫神面目平静,bào怒都蓄在眸子里。
何敬真没有寻死的意思,他只是在赌,赌巫神愿意看他从崖上坠死,还是放他从神山下去寻一条活路。
“我叫你让开!”他得苦苦支撑才能不让身上的伤和心上的伤不合时宜地迸裂。
“让不让?!”他朝背后摸去,摸出一根羽箭,不是平日里用来闲练的小玩意,是沈飞白专门为他定造的jīng铁箭,一箭出去可以穿透五层重甲。他一引弓,人海便汹涌起来,不知从哪冒出这么些侍巫,将巫神和他层层隔开。他把箭校准,直指巫神眉心,一臂扯满,定在那里,意思很明白:该偿的昨夜已经偿了,到了今日,要么你死要么我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巫神不只寸步不退,还一挥手让隔着他们的人墙散到一边。
“来啊,she啊,这条命送你,拿去吧!”他早就看透何敬真心内翻毛起卷的心思:不爱也不恨。有眷恋,是对自幼残缺的温qíng的牵念,说白了,就是濡慕之qíng而已,勉qiáng凑做亲qíng。就算有恨也不到要他命的地步,顶多是“怨”,怨他让他们不父不子,不兄不弟,怨他把少时所有的信赖托付一齐敲碎,硬换上一副沾满了yùqíng的“呵护”与“疼宠”。他想要一刀两断,万万没想到这qíng是水,一刀断不了,水流依旧,除了拿自己去赌还能如何?若他不认这赌局,难道他还真取他一条命?!
两边就这么僵持着,巫神成竹在胸,一步步不慌不忙。他们之间的距离越缩越小,这么近,一箭过来必死无疑。
何敬真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引弓的时间长了,于弓于人都是要命的消耗。
巫神并不打算像往常那样搭个台阶让他下,这回他狠狠踩了他底线,再是呵护疼宠都不能纵下这样坏毛病。他一边消灭他们之间的距离,一边扯开自己衣襟:“朝这儿she,she眉心说不定死不了呢,一箭穿心才能永绝后患!”
他要真能一箭she过来,人死灯灭也就了结了,省得他成天吊着一份龌蹉心思,患得患失,半死不活!
bī得太紧了—— 一副胸膛直抵箭尖,无视他一直打抖的手,越聚越多的汗,越咬越紧的唇。
一箭终于破空,侍巫们心内一通惨叫,却见那箭从巫神肩膀上擦过去,连皮都没蹭破一块,就那么空着飞了一程,没入巫神身后几十丈开外的一座石雕内,整枝箭只余一尾羽在外头——别看人不壮实,这膀子蛮力可真够瞧的!
所有人都把心往回塞,一口憋了好久的气慢慢吐出来,刚要松弛,何敬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向虚列的人墙,一头撞倒一名侍巫,整个人“悠”起来,箭一般扎下献神台。这个猛不防是真没防备,连有着魔xing直觉的巫神都只来得及捉住他一边衣角。衣衫旧了,衣角更是绽了无数次线,补都补不好的脆软,哪里撑得住一个人?就这么一瞬,他从他手里失落了。
巫神想也不想就追下去,伤心bào怒着恼都及不上此刻惊惶。多年前为救回这团小ròu,他一路从镇上磕回寨子里,额上的疤还留着,磨灭不了的qíng份即便变了质,成了藏污纳垢见不得人的yùqíng,可打从根底上说不也是一份深可及海的qíng爱么?就这么容不下、铁了心要把它和他连根除去?!
他安抚好伤心bào怒着恼惊惶,把自己一直往下压,没费多久就追上了何敬真——扎下来的时候头撞在了一块石头上,昏过去了,捞上来整个人乖顺得很,就这么听任他把他揽紧了,上溯回献神台。
一般而言,凡人碰上“心头ròu”这么闹一手,马上就怕了,起码也得蛰伏一段时日,待风平làng静再缓缓图以后。巫神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当晚何敬真一醒他就纠缠上来,发了狠要把这“熟饭”熬烂。一番徒劳的挣扎缠斗之后,何敬真成了齑粉的心彻底收不回去了,要么和这巫神一起藏污纳垢,要么抵死不认,任他如何“熬煮”,哪怕身子熟透了心也绝不认账。
巫神的“求不得苦”落入了绝地,多么淋漓通透的欢好都摆脱不掉一厢qíng愿的苦处。又不甘心就这么“苦”下去,回过头来还是痴缠。用了酒、用了药,甚至用了蛊,身子熬熟了便风流婉转、销/魂不堪,心却渐行渐远。两边只在夜晚碰面,碰了面除了“食/色”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苦透了。
自从知道心头ròu存心要逃,巫神的看守便紧了,神坛议事撤了,改在正殿议事,人间天上的大事烦事难事都要在把心头ròu看牢之后,才能匀出心思去打理。守了一年有余,还以为心头ròu肯认下这层混乱不堪的关系了,不肯认也该认命了,怕拘坏了他,就放他出去在附近随意逛,做什么都行,只别想着跑,跑是跑不掉的,望他早日了悟。
结果又如何?放出去两个月之后,连盯梢的侍巫们都松懈了—— 一年多,即便是石头也该熬苏了,何况是个人?
这么多份心思一齐开起了小差,活生生把个早该熬苏了的人给看丢了。丢的时间还不短,整整三天。三天之内,整个神山的坑谷渊道被“篦”了无数遍,硬是找不着。最终还是他自己不小心触到一个极小极小、ròu眼几乎不可视的“缚妖铃”,这才泄了踪迹。巫神独个儿追过去,去猎这丢了三天的“魂魄”。三天来他一刻不停地想着何敬真是否在逃命时误落某个机关;是否一脚踏空坠进某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是否遭遇毒蛇猛shòu;是否被表面太平了,实际私底下谋着改朝换代的“有心人”擒住,受各种凡人想都不敢想的刑求?想一遍魂飞魄散一遍。等他终于猎到那个藏在个连腰都伸不直的dòngxué中、冻得瑟瑟打抖的人时,牙都要咬碎了。一顶斗篷劈头盖脸摔过去,把那人整个卷裹好,扛上肩,就这么招摇着从来凤山山脚扛上去,穿过神道,扛进正殿。神山上上下下都旁观了这次追猎,明白无误地把住了巫神的疼痒喜怒。
不排除巫神这场大张旗鼓的追猎里边有刻意的成分。他对何敬真的这次脱逃与躲藏一直存疑:若不是某些“有心人”故布疑阵,开了方便之门,他能躲得了三天?还不是眼看着再瞒下去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这才把他放出来?他对神山密不透风的掌控什么时候有了罅隙?这些挖空心思细chuī细打、耐xing绝好地在铁板上寻破绽的大小巫们,还要顺着罅隙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布置?
大布置又如何,能成气候的都灭gān净了,小泥鳅再是翻江倒海也翻不起大làng头。怕他怎的!
对外巫神可以不疾不徐、游刃有余,该打的该杀的一个也逃不脱;对内却越来越缺乏耐心与分寸。他绞紧那副越来越缺乏分量的躯壳,附在耳旁一遍遍朝他讨要答案:“掏心挖肺你不要,好言好色你不要,和盘托出你不要!所有一切你都当驴肝肺抛了撇了一脚踩了!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真不知道?……我又不是你私产……即便是还债也有到头的时候吧?……一年多了,玩也玩滥了……那么些花样……你怎么就不腻?”何敬真也越来越尖刻,一句话就把自己退路全部封死。讨个饶服个软是识时务。不识时务的人永远有吃不完的亏!
巫神气得窒住了,一双手卡到他脖子上不算,两瓣唇还要堵上去,把他肺内残余的一点空气全部吸走。双方这时都涌上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奈,陷在烂泥潭里挣扎翻滚却无法脱身的那种无望,都想到了“人死债消”上。是了,不还有最后一着么?gān脆就这么了结了罢……一方不再想着日夜索求,不再生受“求不得苦”的熬煎;一方不再念念不忘偿qíng,不再日思夜想着从偿不完的qíng债中脱逃。
手越收越紧,唇也越吸越紧,只要再过毫厘,一切都可以烟消云散,到此为止。
巫神却在此时功亏一篑,松手一翻,趴在那人身上大口喘气。
终究还是舍不下。

第20章 qíng蛊

二次出逃未果之后,巫神在正殿旁修了一座九层高塔,把何敬真锁了进去。塔造得极尽jīng巧,除了巫神,任何进去了的“东西”都别妄想再出来。一个jīng巧、巨大的金丝笼子。你既不愿做“人”,那就做只只为一人展喉的“珍禽”吧。
若不是伏在暗处,时时伺机改朝换代的“有心人”们弄出的一场变乱,何敬真很可能会被囚上一世,在金丝笼子里锦衣玉食地活过命定的寿数,生老病死也是时至则行,他若先行,巫神会造个巨大的墓室把他盛进去,待自己“历劫”再收骨合葬。巨墓里应有尽有,穷奢极丽描金画银,今生来世兼容并包,把生生世世的妄念都一同带进地底,孽缘甚至迁延来世。若巫神先行,他也逃不过一颗丸药殉死的宿命。两人生同衾死同xué,谁都不再为凡俗的爱恨qíng仇肝肠寸断黯然神伤。
世事终难料。巫神未料他密不透风的掌控中居然有人敢与汉土勾结,烧杀居然敢蔓延到神山上来。私底下谋划改朝换代的“有心人”们未料当初的小盘算居然会做大,大得掉不了尾,最后被一网打尽还要夷家灭族。一个小小诱因,一个看似简便易得的安排,一桩算起来稳赚不赔的买卖,如何演变成为牵连深广的异变,许多人至死想不明白。他们原本只是要巫神“乱心”而已,心乱则神不宁,神不宁则行事有偏,行事有偏他们才有机会重构被巫神拔得七零八落的“网”,从而沟通往来,相机而动。一年多前那场追猎滋养了无数心思,他们眼见着巫神将那猎物从来凤山扛上来,穿过神道,扛进正殿;眼见着巫神为那猎物造一座极尽jīng巧的笼子;眼见着巫神在求不得苦中煎熬挣扎,破绽越绽越大。想着究竟是要暗中收走那猎物一条小命,还是要纵他下山。一番权衡:猎物殒命对巫神的伤害或许是致命的,是永无愈合可能的,但他或许也会因此而放掉最后一个破绽,从此刀枪不入,谁也别想再从他掌控的神山下寻出一丝一毫fèng隙;纵猎物下山好比留一个变数在外,巫神时时挂着,朝思暮想思之不得难免辗转反侧,心有旁骛了总能让他们有时机寻个万全之策去改朝换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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