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枝桠将雪林编成一座粉白色的望不到天空的牢笼。不过十步,两人便看见一具冻得青紫的尸首。
可悲可叹,是一个孩子。
只有雪知道,他在战乱中流离失所,与家人走散,逃犯一般躲进了林子里,谁曾想这里却是另一座囚牢。
只有雪知道,他只是想要穿越林子出去晒一晒太阳,因为真的太冷了。
只有雪知道,他谁也不怨,只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死去的人,从此以后,江山永固,无人像他。
忘忧摇头,沉声道:“将他的双眼合上吧。”
“不,师父。”沐恩没有依言照做,反是召出剑来劈开了他头顶上空那片参差交错的树枝,让势如破竹的阳光直直地吻上他的脸颊。
压枝的绯雪随着被斩断的冰条簌簌落下在他身旁,阴暗的林子里骤然打下的光柱,神圣地照在他娇小冰冷的身躯上。
他如果还活着,就可以清晰地看见,金色流萤一般的飞雪,从明媚蔚蓝的晴空,飘飘摇摇地陪同光束,一齐落进他的眸子里。
“这才是,他真正的愿望啊。”
沐恩收剑,在手心呵了口暖气,不断地摩擦生热,驱逐寒冷。
忘忧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徒弟,不由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肩胛。
两人继续往密林深处涉入,沿途每遇逝者,必除枝剖光,祈愿安息。
踏出重林,入眼的是一片怵目惊心的苍茫暗红,尸横遍野,兵残甲废,不见一个幸存者。
忘忧赫然惊道:“那是北雨国和北云国的军旗!”
沐恩木讷地伫立着,眼前一片尸海,唯有两国的军旗肃然不倒,迎着彻骨寒风兀自猎猎飞扬。
他突然想起前日满眼的生机蓬勃,青李人家,屋前稚童无忧无虑,各得其乐;乡野阡陌,田间人们边聊边作,乐在其中。
可此处呢?红雪封疆,千里伏尸,堆骨成山,血气轰天。
鼻尖冲天的腥气熏得令人作呕。
“这到底为了什么!”沐恩眉头紧蹙,双目圆睁,清俊的脸庞染上恨色,指骨因握拳过力而咯嘣作响,“就这样死了,有谁会记得他们吗?”
有的啊,只有家人,刻骨铭记,每日思念,盼归不归。
忘忧眯着眼睛,心头已明白了几分,虽然不知何故,北云国和北雨国交战了,或许就在今晨,这里还兵刃相接,战鼓如雷。
“他们是战争的牺牲品,为了满足帝王的勃勃野心,早已将名字录进了死神|的名册。”
忘忧青丝飞舞,满目悲悯地望向浩瀚天际,运灵捏了个诀,远方的积雪陡然平地而起,以铺天盖地之势向他们贯来,如一片压城的乌云一般停在上空,然后,霍然崩塌,掩埋了一切血污。
雪沫溅起,纷飞如雾。沐恩望着焕然一新的雪域,心头五味杂陈。
“徒儿,你记住,战死未必都光荣,若不是为守护重要的人,反遭他人利用致死,那便可惜了。”
沐恩似乎朦朦胧胧地懂了点什么,却又不敢加以肯定。
忘忧和沐恩离开疆场后,徒步来到了附近的雪村。
战事刚歇,这里烧杀抢掠的痕迹清晰可见,断壁残垣之间,衣衫褴褛的饿殍遍地都是。他们面黄肌瘦,目光呆滞,一个个似乎都已被夺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具具苟延残喘的躯壳。
沐恩被席地而坐的各种人们盯得毛骨悚然,瞟了忘忧一眼,见他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正要发问。
此时,一个行色匆匆的妇人与他们擦肩,不经意撞到了沐恩那只放着肉夹馍的袖口,只顾冥思的忘忧惊得瞳孔一阵收缩,电光火石间,想要阻止已来不及。
肉夹馍惨然落地。
就是这样的一个契机点燃了故事的引线。
长街上,难民们如同一头头饥寒交迫的困兽,目眦尽裂地望向沐恩脚边的肉夹馍,似狂喜又如狂怒,魂不附体地扑了过来,明明死灰一般的浊眼,突然涌动出猩红的火焰,他们被求食的欲望支配着,争先恐后地去哄抢,去夺取。
“我的天!”沐恩被他们气势镇住了,想要撤离,可早已身陷重围。
“谁都别跟我抢!这些全是我的!”这时一个少年忽然惊天一吼,排山倒海地挤开所有人,直冲沐恩袭来。
忘忧情急之下,拎了沐恩的胳膊就把他腾空带起,两人霎时落至一旁积雪的屋檐上。
向下望去,只见那少年蓦然摔跪在雪地上,匍匐着身躯将所有的肉夹馍一一揽到怀中。
他太瘦了,此刻缩作一团脊骨突兀,看起来毫无威慑力。未及他起身逃离,入魔的人们已如狼似虎地将他围住,拳脚如暴雨般地落在他身上。
“快滚开,这是我孩子的!”人群里有男人的咆哮声。
沐恩心急如焚,这样打下去他必死无疑,“可恶!快停下!”
可惜有谁会听见他的声音,即便听到又有谁会搭理。
混乱之中,少年全无还手之力,但却舍生忘死,紧紧地圈住肉夹馍,一时间竟无人抢得过他。
沐恩气急,提了剑就想下去救人,谁知有人赶在他动身之前狠劲地推开了人群,一脚将少年削瘦的身板踢飞了出去。
肉夹馍再次滚落在雪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沐恩和忘忧甚至还未来得及施以援手。
“快去查看那孩子的伤势!”忘忧吩咐间白靴已落到地面。
两人朝半死的少年奔去,却见他忽然奋力起身,一双水亮的眼瞳戒备地回视他们,警告的意味一览无遗。
“别过来!”
他薄唇抿血,紧张地护住胸口,神色带着一丝狠厉,转身便跌跌撞撞地奔出了街角。
沐恩和忘忧滞在原地,身后不断有人又因乱受伤,委实进退两难。
沉思片刻,忘忧决然闭眼,抬手召出了静海玉如意。
“万物归宁!”
法器一出,数道金光粲然炸裂,如无数条长剑一般直击乱斗中的人们。
哄闹的人群顿时静止如胶凝,姿态各异地定格在空气里,似一桩桩浮夸的雕像。忘忧一口热血喷到地上,寒雪消融一片。
“师父!”沐恩大惊失色,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恍惚间,忘忧突然想起那一年那一天,玉罗将静海玉如意赐给他时的温柔眼神。
“这是我一个故人的遗物,他生前最怕与人争斗,一有人上门挑衅,他便会用此物锁住他们的行动,往他们嘴里塞自己做的食物,以此言和。你表面急躁,实则与他颇有共性。此物配你,相得益彰。只是切记,静海玉如意,定一人,损一分灵元,不到万不得已,勿用。”
彼时他刚刚和几个同门斗了一场,明明大获全胜,却怅然若失,独自一人抱膝坐在星光沉浮的明镜湖畔。
他苦涩笑起来,心道:师父啊,人总是处在万不得已之中呢。
☆、峡谷樱色
沐恩惊急交迫地扶稳忘忧的身体,“师父!你怎么样!?”
忘忧摆手,侧头正视沐恩写满担忧的小脸。
“放心,你师父何许人也,不过吐口血,无妨!现下为他们疗伤要紧。”
“嗯!”
沐恩答应着,吹哨子唤出了自己的传音兽,一只墨色的鹰飞到面前,他命道:“小迷糊,跟上刚刚那个少年!”
“是。”小迷糊立马循着少年离开的地方,振翅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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