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穆再一次沉默了。他望着窗外,出神地看雪白的云朵从机翼旁掠过,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问了一句,“你还能听懂家乡话么?”这一句是用色勒库尔语问出的,一点征兆也没有。
“啊?”裴珏愣了好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之后用断断续续的色勒库尔语回应道,“听应该都能听懂,但是,我已经,不怎么,说不好了。”裴珏的母亲是塔吉克族人,小时候的启蒙语言自然是母亲的母语,只是上了学之后就基本没再说过色勒库尔语,只是偶尔听生气的母亲用母语行云流水地吼他而已。
“不会说没关系,你能听懂我说的就好,”穆低声说道,“你为我费尽了心思,我想我欠你一个解释。只是我不想用旁人能听懂的语言说。”
“那么严肃?难道你要说,你是什么,”这里裴珏词穷不得不换了汉语,“有关部门的?”
穆又是微微一笑,续道,“并不是。你还记得我告诉你,这十二年来我日复一日地走进学校,其实只是为了你和很多像你一样的人?我这话说得一点也没有夸张。”
“七岁那年我师父去世了。我从三岁起就跟着师父在远方学艺,从某种角度来说他是比父母更重要的人。如果他没有去世的话,我会一直跟在师父身边,直到我能继承他的责任;我不会留在家乡,更不会上学,可是师父却突然离我而去。他是被人杀害的,而我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无能为力;不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也不能为他报仇,甚至连留在学艺的地方也不行,因为凶手霸占了师父的位置。”
在这里裴珏打断了他,忍无可忍地用汉语吼道,“你他妈的在写武侠小说?!”
穆并不理会,仍是望着窗外,续道,“我只能一路逃回了家。那个时候我才七岁,成天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直到有一天村支书和一个来支教的大姐姐找到我家里来,对我父母说,让孩子去上学吧。他们倒有点像你现在这样,就觉得读书是我的唯一出路。他们来了好几次,连我父母都有些烦躁了。当时我想,如果我不去的话,他们会觉得很失望很伤心吧,父母也会难堪。所以我就去上学了,虽然,在我而言或许上学才是不务正业。”
裴珏心下一动,觉得自己好像联想到了什么,然后脸色顿时就白了。
穆没有注意到,因为他还注视着窗外。他继续解释道,“之后读初中、读高中都不外乎是这样。或者是老师,或者是村里、乡里的干部,还有就是同学们,总是有人殷殷劝导让我把书读下去。我不喜欢拒绝别人,尤其是满腔好意与热情的人们。你也是其中之一,阿珏。但是已经到头了。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师父当年挑着的责任我总要接过手来。像你说的那样读书,考大学,去大城市里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赡养父母和弟弟,这样的生活并不属于我,甚至不是我想要的。我有更重要的任务,我绝不会背弃的身份与职责,这并不是戏言。”
裴珏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不好了,心砰砰跳得飞快。不是吧,不是吧?!穆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人啊!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重复数遍。好不容易让心跳平稳一些后裴珏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难道要去参加——圣战?”
“嗯?”穆终于转过头来,神色颇是诧异,更还有几分警觉,“你说什么?你居然……?”
裴珏被吓得脸色惨白,而穆愣了片刻过后终于明白了裴珏在想什么,忙道,“当然不是,我哪一点像了?还有你对你的母族到底有什么误解?”而这一句话说完他竟然笑了起来。
就像初遇时听到裴珏说“讲一句你像某个美女又咋啦”那样,他放声大笑,笑的毫无芥蒂。他方才说自己的故事时还颇为严肃,甚至还有几分感伤与决绝,而这会儿却笑得格外开怀,似乎把所有的凝重都忘干净了。
而裴珏则是拍着胸口,怒吼道,“这一点!也不!好笑!!”
飞机终于稳稳地停在乌鲁木齐机场,而裴珏还觉得心有余悸。穆一直笑盈盈地望着他,满脸看好戏的表情。裴珏差点没去掐他的脖子,但穆的身高体重有压倒性的优势,找他打架未免有点蠢,最后裴珏只能板着脸去找航空公司柜台签到拿登机牌。
排着队的时候穆问了一句,“真得还要继续下去么?你要是想回去了我们可以这就去买回程机票。”
“真不拿人民币当人民币啊,我们已经付了到武汉的钱!到底有多土豪啊你?”
“真得要与我同行?”穆含笑说道,“你不是还怀疑我是什么危险人物么?”
裴珏痛苦地扶住额头,说,“别笑了我求你了。我知道你不是,还有我对我的母族并没有什么误解,我知道他们不掺和那些事情。我不就是一时脑子抽风,你别吐槽了好嘛?你自己听听你当时说的话啊,模糊不清意有所指,你让我怎么想?!”
“看来不和你说实话不行了啊,不然你不真以为我干什么坏事去了,”穆说。他应该是在开玩笑,可是声音却隐隐透出一丝严肃。
“你还是歇歇吧,”裴珏又是撇嘴,“我觉得你越说越荒唐,整个就是编武侠小说,再说下去估计武侠都不够用了,得修真才行是吧?”
穆微微一笑,说,“你既然下定决心一定要陪我去庐山,那也别在这里排队了。跟我来,我们直接飞过去就好,我不想耽误你太多时间。”
裴珏觉得自己头疼得厉害,有气无力地说,“别闹了,你就乖乖地让我拿到登机牌好么?上了飞机再来讲你的修真故事。”
“跟我来,”穆不容拒绝地说,“一会儿就好。”
裴珏只好跟着穆离开队伍。穆似乎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机场内穿梭,专门往人少的地方去。裴珏快要忍不住吼他的时候穆站住了脚步,四下望了一圈,说,“这里应该没人会注意到我们。”
你还能表现得更可疑一点吗?裴珏内里骂了一句,刚想开口,却发现身周的机场消失了。漆得粉白的墙壁,铮亮的地板,还有玻璃幕墙和天花板上的灯,这一切都消失了;他的周围是蓝天,绿树,青草野花淹没的小径,和花草深处传来的淙淙流水声。
“欢迎来到庐山,”穆微笑着说,“这里是五老峰脚下。”
☆、魔山(3)
裴珏眨了很久的眼睛,然后揉了揉额头。
“这个梦有点叼,”他喃喃自语道,“我这是在去乌鲁木齐的飞机上睡着了吧?等等,不会连喀什都没到吧?等等等等,难道我根本就在学校宿舍里?!”
穆耸了耸肩,说,“相信我,你并不是在做梦;如果拒不接受这一点的话你的时间观会混乱的。稍等片刻,毕竟你是外人,我要先和老师通报才能带你上去。”
果然是在做梦,各种前后不搭逻辑混论。于是裴珏说,“你刚刚明明告诉我的你的师父在你七岁时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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