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军近年来踪迹难觅,游离不定,人数虽少,倒也断断续续地存活了下来。近日以葛尔泰之名招摇撞骗,好容易凑齐了七八千杂牌军,珍惜宝爱无比,一个也不愿làng费。听闻千叶派兵来到,哗啦一声分散开去,没入三国边境,再也找不着了。小亭郁率领一万六千余人,气势汹汹地开至什察尔城,安营扎寨,打探qíng报。前文暗表,此城位于辛然、千叶与前扎伊边境,常年pào火纷飞;如今难得边境安宁,东北要道目前却由毕罗辖制。千叶早已向毕罗发出临时借道的请求,迟迟不见回应。小亭郁空自带了一队jīng兵,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在城中百无聊赖度日。他倒也虚心好学,一见进退两难,立即飞马传信,向御剑求教。御剑本yù绕过什察尔城直击屈林老巢,接信只得前往会合。进城时天色昏黑,地上白雪皑皑。思及当日与屈方宁同乘一骑、雪夜月下纵马飞驰的qíng形,一阵茫然若失。
小亭郁与城主早已在大帐等候,却不见屈方宁人影。进门只闻见一阵奇异的香气,看时,地上摆着一只巨鼎,鼎腹中燃着诸般香料,青烟袅袅,熏人yù醉。旁边侍从身着乌兰军服色,捧着gān衣、手巾、毛毡等物,正向烟上蒸熏。小亭郁道:“这都是方宁回来要用的。他体虚多汗,一到冬天就易染风寒。”指了指鼎炉,道:“里面点的是艾糙,他嫌气味辛辣,拿香料盖过去了。”
御剑见鼎炉边各司其职,足有一二十人的排场,心道:“他现在的习惯,我都不知道了。”
小亭郁心系父仇,不等屈方宁回来,便展开地图,询问计策。御剑随手将他标记的红圈分为三路,又一一指出拦截方位。小亭郁起初听得十分认真,不一刻神色便有些古怪,似是惊讶,又似qiáng忍笑意。再听得几句,终于笑了出来,急忙道歉道:“侄儿并非故意冒犯,还请原宥。只是将军刚才所言,与方宁前几日分析的大半吻合,连前后次序也相差不远,实在……令人称奇。”
御剑也无声一笑,正要拿话化解,只听战马咴鸣,一个带着喘息的笑声在门口响起:“一来就听见你背后说我,给我抓个正着!我是御剑将军最不成器的学生,虽说只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多少还是有些神似。将军,你说是不是?”
小亭郁笑道:“来了!”只见帐门一扬,屈方宁带着一身雪意直闯进来,一路走,一路扯身上雪氅的系带。一看,鼻梁上全是细密的汗珠,颈边一圈白毛都汗湿了。小亭郁拊掌道:“你怎么风风火火的?”屈方宁喘道:“我来得急!”大氅一脱,只见全身雾气蒸腾,鬓发一绺一绺地往下滴水。小亭郁催促道:“你先换了衣服!”屈方宁拒绝道:“在将军面前太失礼了。一会儿换!”说着,狠狠打了个喷嚏。城主在旁笑道:“乌兰将军,这话小老儿怎么听着不对呢?当年驰援巴达玛时,鬼王将军将你护在怀里,亲自替你挡酒,何等爱护疼惜。如今反倒说起这般风凉话来了!”
屈方宁笑了出来,告饶道:“我错了,行不行?”早有人恭恭敬敬接过他手中大氅,抖开替他挡风,将其他人的视线严严实实挡住了。只听带扣清鸣,衣物窸窣,间杂绞手巾的水声。小亭郁嫌道:“吵死人!”推过地图来,指着一处向御剑请教。
御剑随口扯了篇兵法,心神却尽数系在那大氅之后。只听贴身衣物滑落之声,眼角余光望去,只见地上蜷着一件汗得半透明的白色中衣,仿佛一层刚脱下来的蛇蜕。一只纤细秀美的脚就踩在这衣服上,不知是否因为太瘦,脚背上淡青色的筋脉仿佛都能看清楚。
他全身血气哗然一热,只觉喉咙gān渴之极,端起手边的冷茶喝了一口,浑身燥热才稍稍褪却。
小亭郁哪里知道他的煎熬,犹自顺着他的话追问:“天叔,你刚才说,地广兵遥,如何致人而不致于人?”
御剑喉头一动,屈方宁已从大氅后走了出来,一身装束悉数换过了,只头发半湿不gān,都搭在一边肩头。闻言接口道:“敌实,则我必以正;敌虚,则我必为奇。苟若不知奇正,则虽知敌虚实,安能致之?”
小亭郁讶然笑道:“怎地张口就来,背得这样熟练?”
屈方宁笑道:“将军课徒极严,他让人记得的,哪里忘得掉?”在御剑身边坐下,简略问了几句,即道:“毕罗还没答允借道?”
小亭郁点头道:“不错,至今了无回应。”眼中煞气一现,道:“若是决议迟了一两日便罢,要是柳狐将军故意拖延时日……方宁,我不愿让你在中间为难。但事关我亡父,我实不敢掉以轻心。”
屈方宁怪道:“千叶是我的祖国,我是你的朋友。亭西伯父的仇,我与你一样牢记在心。只是……屈林这一次挟葛尔泰现身,未必是受柳狐将军指使。他多半也跟咱们一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红云军。”
他将地图上几处标记为蓝圈,指道:“这是毕罗与西番、楼兰、葛夏几国的贸易主道,屈林一则把持要塞,囤积居奇;二则滋扰生事,迫使小宗贸易中断。如一概变更道路,商队损失巨大,得不偿失。”将蓝圈连了起来,正色道:“屈林原先在扎伊白石群中苟延残喘,那是柳狐暗中扶植不假。他居心险恶,打的尽是些肮脏算盘。只是他算账虽然jīng明,却没想到屈林是头不折不扣的白眼láng,养大之后,便反咬其主,更吮血食ròu,壮大自身。依我看来,他答允借道的文书,前几日就该发放了。只是……屈林在葛尔泰身上押下如此重宝,其人身份真假,还须仔细追查才是。”
小亭郁听他一番话全然成理,满心喜悦佩服,忙狠狠夸赞了两句,又忙问道:“御剑将军以为如何?”
御剑只觉他沙沙的声音在耳边萦绕,说话时还带着一丝喘息之意,从头发到脚趾全是煽qíng气息,哪里还听得见他说甚么?口头敷衍几句,心中不禁苦笑:“我现在脑子里的念头,比老狐狸的算盘只怕更肮脏百倍!”
他心知再多停留一刻,必将不可收拾,只得将满心炽热yù念qiáng行压下,匆匆议定追剿之计,便离帐而去。小亭郁依计而行,调遣多路军队,以什察尔城为驻点,沿四周集市、营寨、深林、要道展开严密搜索;同时颁下严令,禁绝未经申报的小宗贸易。毕罗也连夜派来了颇具身份的使者,不但一口应允借道,还开放了周边据点的自由出入权,展示了他们对屈林这支“叛军”坚决予以打击的决心。如此一月有余,成效斐然:红云军与拥护葛尔泰的扎伊旧部太过分散,粮糙、马匹等物调派日趋艰难,渐渐难以支撑。一月中旬,屈林暗中下令,召集五千兵马至呼伦察布尔,劫掠糙料、食物。呼伦察布尔距千叶驻防地只一百余里,此时已是扎伊治下。小亭郁连夜赶至,将还在搬运赃物的三百士兵悉数拿获。御剑闻讯前来,远远听见凄厉惨叫此起彼伏,一队士兵正在冰雪之中nüè杀战俘,白茫茫雪地上到处都是鲜血残肢,周围牧民均有不忍之色,执刑士兵却洋洋自得。他心中暗暗皱眉,入帐听小亭郁禀报军qíng,随口提了一句。西军军务长听他语气不太和善,小心翼翼道:“这是乌兰将军的主意,说是要杀jī儆猴,震慑……人心。”御剑一怔之下,只道:“残忍好杀之名,于战百害无利。”下令送战俘回营,好生看管。入夜时分,只听门外风雪大作,机关弓弩声夹杂马蹄声、粗野笑声,还有妇人细细的哭泣声。一问才知乌兰军一千多人,以清剿红云叛贼之名,在呼伦察布尔山下大肆烧杀,抢夺财物,jianyín妇女,看见路上行走之人,不由分说一箭she死。虽然自称剿贼,实则比贼寇凶狠十倍。御剑目光一寒,命人一并逮捕,束成一列。只见面孔甚新,多是秋场大会上收编的新兵,只有为首的乌熊几人是旧识。见他神色冷漠,无不骇得簌簌发抖。正待严加惩戒,屈方宁已冒雪赶来,脚步虚浮,咳得全身颤抖,请罪道:“我这几天病得厉害,无力约束部下,请将军责罚。”说着,便向他深深行礼。身子刚刚躬下,脚下一个不稳,摔在地上。
他摇摇yù坠之时,御剑本yù出手相扶,心中却有所顾忌,任他摔了下去。这才暗自懊恼,忙赶上一步,扶了他起来。隔着厚厚的衣物,犹觉他身上滚烫,呼吸都似带着病弱之气。只这么短短一触,胸中qíngcháo已经快要满溢而出,手上却qiáng作镇定,将他送到侍卫手中,嘱道:“拿驱寒汤来。”屈方宁软绵绵地坐在火边,虚弱道:“传我命令:滥杀无辜者,皆……严惩不贷。为首将官,更要重重……责罚。”一阵弯腰大咳,眼角cháo红,双目含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亭郁忙亲自给他抚背,口中道:“你少cao些心罢!此事我也有责任,须请御剑将军量刑才是。”见他脸色红得不成模样,衣领边缘全湿透了,不禁有些着急,道:“下次要与大王奏明,你一到冬天动辄生病,万不可再出兵作战了。”顿了一顿,想到郭兀良替他请命之举,又补了一句:“跟郭将军也要说一声!”
屈方宁摇了摇头,低声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御剑犹自在旁暗忖:“为首之人是他心腹爱将,罚得重了,他必定心中不乐。”有意宽大处理,又恐流露了太多qíng意。听见这低低的几个字,整颗心骤然一跳,也无暇分辨话语中真意,当即吩咐将犯禁者关押十日,胡乱打二三十鞭就罢了。
屈方宁咳嗽稍止,声音中还带着些哭腔,向他施礼道:“多谢御剑将军。”
御剑看也不看他,只道:“你早些歇息。”安排了两名西军执刑官过去,自己也匆忙离开了。
屈方宁给人搀扶回营,乌熊等也已前来谢罪,背上只粗浅几道鞭痕,行动全然无碍。乌熊更是满不在乎地赤着一双脚,在鞭痕上抓挠抠痒:“老大,抢来的东西一共六车,都已堆放好了。你不许兄弟们动,是甚么用意?”忽然一拍大腿,yín笑着凑了过来:“难道是要拿去送给哪个美人儿?老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这么多年感qíng,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放心,兄弟们嘴紧得很,决计不会向你家的恶婆娘透露一星半点。”
屈方宁刚从背上解下一对烧得通红的暖炉石,顺手就往他脸上一按:“你索xing再嚷嚷大声些,看老子还救你不救?”也不顾乌熊捂脸哀嚎,缓缓解开喉结下两颗扣子,眼神清明,病态全无:“东西倒是准备送人的。是不是美人,那就难说得很!”
隔日,探子飞马急报:葛尔泰现身呼伦察布尔郊外,手握玉玺,将其正统继承人身份昭告天下。御剑与小亭郁立刻从什察尔城发兵,轻而易举截断对方去路。屈方宁因病不起,留在城中。这边郊外大雪过膝,对阵却荒唐之极;敌军人数不过五千,穿着杂驳不纯,武器、马匹悉数短缺,远不能与装备jīng良、训练有素的千叶大军抗衡。葛尔泰更是懵懂孩童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是卫兵在身旁扶持,才不至栽下马去。扎伊旧部见了故国玉玺,无不涕泪jiāo加,高呼先灵保佑,后继有人。小亭郁举目望去,不见屈林踪影,厉声道:“姓屈的,你敢不敢出来受死?”
一名扎伊老将嘶声道:“屈军长义薄云天,为我族保存最后一支血脉尽心尽力,比尔等只知蚕食鲸吞的千叶族人胜过千倍!”挥动令旗,指挥突围。
小亭郁冷笑一声,身后she塔、弩pào同时出击,惊沙走石,飞云卷雪,将其部署悉数摧毁。开战不过转眼之间,敌方已露败象。几名卫兵身法灵活,马术jīng绝,护卫着哇哇大哭的葛尔泰,企图夺路而逃。
御剑见小亭郁弩箭机关之术虽jīng,对付复杂阵仗仍有掣肘之处,遂取来自己的漆黑长弓,道了声:“替我告知屈林,助你们最后一支血脉得以保存,他辛苦了。”一声凌厉弦响,黑光如电,将葛尔泰当胸she了个透穿。
众兵见大王中箭,痛呼大叫,队伍更散乱得不成模样。只见一名卫兵抱起满身鲜血的葛尔泰,负起玉玺,向另外几人使个眼色,同时纵身而起,跃至半空,只听刺啦一声,一对灰色蝙蝠形翅膀从背上陡然张开,在阵前几个盘旋,消失在天边。
小亭郁脸色顿时煞白,心中惊骇难言:“这是我亲手设计的飞天蝙蝠之翼,制造尚未完成。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莫非……有人窃取了我的图纸?”
此时扎伊旧部半数已经覆灭,小亭郁心系此事,忧心如焚,立即下令追击。御剑止道:“他们是红云军的人,必要赶去与屈林会合。”扫了一眼葛尔泰落马的地方,也不禁有些疑惑:“扎伊旧部兵力不足,此时起事与送死无异。屈林只要玉玺,不要皇子,手上莫非还有其他筹码?”
远郊pào火纷飞,呼伦察布尔城外却是一派慵懒自在。屈方宁坐在马车中徐徐前行,乌兰军懒懒散散拉成一长线,将劫掠之物投还给牧民。当地人都见过他们穷凶极恶的嘴脸,家家户户关门闭户,连面都不敢露,东西掷在帐门口都没人捡。从早上到傍晚,才见帐门口影影绰绰的有人出来。一队人马兴致都不高,乌熊更是没jīng打采,牢骚连天。屈方宁在马车中招摇过市,渐渐与身后的长队走散了。七八名猎户暗地jiāo换手势,手提铁枪长矛,跟随在他马车之后。待他绕过一个小小山丘,陡然跳了出来,向马车中刺去。
52书库推荐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