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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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方宁一直闭目微暝,直到听见车外脚步窸窣,才惋惜般叹了口气,手中huáng金弩微微一抬,三箭齐发,将扑上来的三名猎户一并she死。复从马车一侧跳了出去,躲开枪矛攒刺,手臂如斟酒点墨般轻轻晃动,金光闪烁,白羽飘dàng,将剩余的猎户一一钉死在雪地上。
只听山丘之后有人拍了几下手掌,一个低哑的声音随之响起:“多年不见,这身段愈发动人了。”
屈方宁背对他无声一笑,弩箭垂下,转过身来:“过奖了,主人。”

第82章 九州

屈林一身平常猎户装束,身形如雪豹般jīng悍轻捷,面容也在风沙磨砺中变得棱角分明,昔日的矜贵之气dàng然无存。只嘴角一抹轻佻的笑容,多少还保留了些旧日风华:“某落魄飘零多年,不敢当往日称呼。乌兰将军,请。”向后一让,十余条láng犬拉着一顶不到一人高的帐篷,从山丘隐蔽处转了过来。屈林亲手替他打起门帘,只见帐中暖炉、毡毯、团桌、酒菜一应俱全,帐边坐着两名添炭暖酒的侍女,在火边昏昏yù睡。一名七八岁的男孩伏在奶妈肩头,早已睡熟了。
屈方宁低笑道:“怎敢劳烦主人?”也不推辞,微一躬身,从他手底下走了进去。在团桌旁坐定,向那男孩方向轻轻一瞥,意会道:“只找到这一个?”
屈林也在另一侧坐下,闻言嘴角一勾,道:“一个就够了。”
屈方宁心道:“苏音说另外三位皇子都已成人,只葛尔泰年纪最小,易于控制,无怪他选中此人。”替屈林斟满一杯酒,口中道:“听说今日一战,新君阵前落马,生死不明。主人这一招掉包之计,可谓绝妙。只从鬼王箭下逃生一事,足见吾主大难不死,定是先王显灵,真神佑庇。慕名来投之人,从此就源源不断了。”
屈林把玩手中酒盏,一双眼却笼在他身上:“柳老狐狸暗助我多年,一朝反目,这梁子结得可不小。年初他遣人前来暗杀,幸得你及时报信,我才逃过一劫。如今挣扎出这条血路,有没有命活到功成之日,恐怕难说得很!”
屈方宁抿了口暖酒,道:“主人何必妄自菲薄?毕罗、千叶多年征战,国库虚空,如今急于填补战耗空缺,在扎伊、其蓝种种不得人心处,不须细说。你既有千叶叛族之名,又有毕罗反目之恨,不但扎伊旧部愿意跟随你,连其蓝族人也会拥你为主。我们所在之处位置冲要,扼断三国要道。主人如以什察尔城为据点,向这一片贸易集中区域扩张开去,根基日渐稳固,不愁大业不成。”从怀中抽出几卷羊皮纸,推到屈林身前:“其蓝地图、日月星律并什察尔城布防据点,都在这几张纸上。主人暂且收着,日后多半派得上用场。”
屈林展开瞧了一眼,收入袖中,看着他的眼色多了几分不明笑意:“两头恶犬虎视眈眈,岂能让我轻轻巧巧取了这口肥ròu?”
屈方宁侧了侧头,也挑衅般一笑:“狗儿要是打起来,就没空管那么多了。”
屈林笑意转深,主动向他举杯:“小方宁真是越来越能gān了,让人怎么夸你才好?”
屈方宁与他碰了碰杯口,莞尔道:“听说主人与辛然海乌族族母好事将近,我如不jīng心准备一份贺礼,如何对得起主人昔日栽培?听说主母身上有一半苗疆血统,医毒皆jīng,婚后堪为得力臂助。彼时恐有不到之处,在此先恭喜主人了。”
屈林斗然一笑,道:“你倒是消息灵通。”自斟一杯,往帐壁虎皮上一靠,话语中也多了些私密之意:“可惜虽号称一族之母,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处女。平日黏腻烦人,弄起来味同嚼蜡,唉!此中苦楚,如今却只能对你一个人说了。”
屈方宁从睫毛下扫他一眼,含笑道:“主人之前送我的催qíng香,前几天牛刀小试,效力非凡。只消在chuáng边点起半根,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屈林怪道:“催qíng香?我几时送过你这般香艳之物?”旋即恍然道:“是了。那是乌曼儿新制的梳沐香,香甜秾丽,助人沐浴时血脉畅通的。怎么?凭你今日地位,还有什么女人得不到手,要靠这些风月手段?”
屈方宁眼底笑意浮动,脸色却一无改变:“哦,想是我弄错了。”以手支颐,向屈林看去:“我还纳闷来着,主人与我往来不便,如何还有闲心作弄这些小玩意儿?”
屈林也放下酒杯,从团桌对面倾身过来:“说到纳闷,我还真有一事百思不解,要向你问个明白。”
他放下酒杯,挑起屈方宁的下巴,笑意深沉:“你不会以为,我真的相信你抛掷富贵荣华,与我行此诛九族之举,是全心为了我这个不成气候的旧主人打算吧?”
屈方宁轻轻嗯了一声,嘴唇触到了他手指上,笑容在烛火下明亮如刀:“如果我告诉你,御剑天荒视人间伦常于不顾,硬生生qiángjian了我呢?”
屈林眼瞳骤然张开,yù待开口,目光触到他一颗颗解开纽扣、拉开衣襟之处,只见花瓣狰狞,布满他左颈肌肤,连锁骨上都刺上了一条柔软的枝蔓。他叛离千叶之时,见御剑对他关怀备至,心中难免起疑。此时见了这深入肌理的印记,再无怀疑,心中既喜且庆幸:“御剑天荒控制不住qíngyù,将如此一个奇才反送到我手里,真是老天开眼!”神色却无半点流露,只轻轻抚摸他颈下赤luǒ肌肤,低低道:“这是一针针刺上去的?痛得很罢?”
屈方宁任他渐渐抚摸下去,眼睛也生出潋滟之意:“……远不如主人当年刺我那一剑。”
屈林的手已经弄到他腰上,隔着小小团桌,酒气也似乎浓热起来:“伤疤还在?”
屈方宁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指,顺着纯金的纽扣滑下,落在自己小腹:“主人何不亲自看一看?”
屈林喉头一紧,语气却无丝毫波动:“带小皇子出去。告诉扎木苏,天亮前不必派人来伺候了。”
雪地上横七竖八倒伏着死去的猎户,却无人敢上前收尸。裹着头的妇人背着不足月的孩童在暗处痛哭,寒风从冰雪中一卷而过,将热泪瞬间冻成冰珠。
只有láng犬毛发粗硬,在冷雪中百无聊赖地舔舐自己,偶尔向同伴身上扑戏。身后帐篷中若断若续的qíng爱之声,在寒夜中听来愈发惹人遐思。
只听一个媚气得令人血脉贲张的声音呻吟道:“……御剑天荒调教得好么?”
回答他的是几次qiáng劲的ròu体撞击声。继而一个声音喘息着恨恨道:“我当年怎么舍得把你送给他的?”
几声低笑响起,旋即被唇舌吮吸的水声取而代之。
天色将明,乌兰将军的马车才从làngdàng了一夜的集市匆匆赶来,众兵尽qíng欢娱之后,个个面有菜色。屈方宁也倚在车厢上打哈欠,耳后几个鲜红的吻痕赫然在目,周身尽是烟熏火燎的酒气。马车出行之际,山丘后也传来láng犬嗷叫声。阿木尔向马车外微微一侧头,对屈方宁打了个手势:“他在对镜子摩挲那枚huáng金耳环。”
屈方宁却懒得理会,听着风雪中的犬吠,倦道:“听说狗对自己尿过的地方,都会自居其主,深信不疑。你信不信?”
阿木尔重新望了他一眼,不再传递话语。车子在一片宁静中,奔向了呼伦察布尔营地。
“葛尔泰”已死,扎伊旧部凋零,只差屈林未曾俘获。小亭郁在城外守候一日一夜,一无所获,只得打道回城。呼伦察布尔贸易便利,冬chūn季诸多善于狩猎的小族迁居至此,融洽和睦,自得其乐。御剑途径此地,向随行毕罗官员略一示意,便派遣一队鬼军,将一座半旧帐篷团团包围。这一族正在举行祭祀,见鬼军来势汹汹,无不惊骇愤怒。族长是个敦厚的中年汉子,闻声而出,据理力争。御剑正眼也不看他,在人群前勒停越影,向帐中森然道:“庄文柔,出来!”
那族长识得南音,张臂挡住他去路,厉声道:“帐中只有我妻儿三人,并无南人jian细!尔等速速离去,否则我定不轻饶!”
御剑冷冷扫他一眼,声音更加冷漠:“庄文柔,你能隐瞒一时,还能隐瞒一世么?”
那族长还待开口,只听当啷一声,似是陶碗摔破之声。帐门动处,只见一名粗手大脚、穿着寻常的妇人惶然站在五色经皤下,脸上尽是泪痕。帐边龛chuáng中的两名男孩也被惊醒,小嘴一张,哇地哭出声来。
鬼军回城时已近huáng昏。御剑入了营帐,命人押送那妇人前来,漠然道:“庄文柔,你身为南朝细作,潜伏北原多年,究竟有何图谋?”
庄文柔悲悲切切哭了一路,此刻泪水方至,神qíng委顿。闻言才跪坐起来,流泪道:“我……奴家虽是南人不假,到北原后一直安守本分,从没乱说过一句话,没害过一个人。这些年更是一心扑在丈夫、儿子身上,早就绝了回江南的念头。求大王念在我孩儿年幼,放奴家一条生路!”说着,眼中又落下泪来。
御剑居高一望,见她身材壮实,颧骨高耸,一双手十分粗糙,眼神也呆滞不灵,穿着打扮完完全全是个猎人妻子的模样,全无江南女子的温婉之气。他眼中端详,口中冷笑道:“说得倒是好听,只怕神卫将军不答应!”
庄文柔全身一颤,叩头泣道:“奴家并非庄将军正妻所出,母亲出身寒微,为老夫人所不喜。虽为妾室,实与丫鬟奴婢无异。父母若是真心疼爱,如何舍得我小小年纪出来受苦!”
御剑目光冷冷一动,道:“好,你便将如何到此、同伙几人、如何受命诸般事宜,仔细说来。”
庄文柔哽咽禀道:“奴家十岁那年,生了一场怪病。一天夜里惊醒,只见母亲抱着我哭,眼泪连我头脸也打湿了。我见母亲哭,也跟着哭了起来。父亲立在chuáng前,冷眼看着我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忽然开口道:‘时候不早了。’便将我从母亲手中夺走,送上一架马车。这马车不是我家的,车夫也十分面生。我自幼与奴役下人为伍,从没见过这两个人。”
御剑微微点头,意示赞许。庄文柔拭去脸上泪痕,继道:“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一路日夜兼程地往前赶,一天只歇一二个时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停下来。我听见其中一个车夫自言自语道:‘来早了,人还没到齐。’我迷迷糊糊之间,不断听见车轮声响起,似乎陆续有马车到来。忽然有人说了句:‘来了!’我本想瞧瞧外面是何人来到,已被人蒙住双眼,带到了一座yīn冷狭窄的车厢中。我摸索着坐了下来,只觉身旁有细细的呼吸声。门口脚步反复响起,不多时车上已坐满了人。死寂之中,一个苍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
此时卫兵来报:“柳狐将军送来雪酒十坛、美姬二十名,为三位将军庆功。千机将军在主营设宴,特此相邀。”
御剑眉弓一蹙,拒道:“不去。”向庄文柔示意:“他说了什么?”
庄文柔垂首道:“他说:‘……你们都已经死了。’”
“当时天气严寒,风chuī在身上冰冷刺骨,他的声音却比寒风还要冷:‘你们原先的名字,都已从家谱上削除。你们往日留下的痕迹,也已被完全抹去。你们与家中的父母兄妹、亲朋戚友,从此再无关联。你们如今所在之地,与故土有千里之遥、万里之远。活也好,死也好,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听了这骇人听闻的开场白,只觉全身发冷,如坠冰窖。车厢里也静悄悄的,没人敢作一句声。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已经吓得抹起了眼泪。”
“他的声音苍老低沉,充满威严。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非信不可,何况当时只是个小小孩童?我对他说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心里反反复复地只是想:‘再也看不见妈妈了,那怎么办?’听见耳边哭声一片,想到母亲平日慈爱,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他任由我们哭成一团,也不予理会。待哭声渐止时,忽然叹了口气,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的。’”
“我们对他全然信任,一听有挽救余地,无不紧紧支起了耳朵。连哭得最厉害的人也不哭了,全心全意听他讲话。”
“只听他缓缓道:‘你们下车之后,找一个往来密集之地、贸易jiāo通之所,装聋作哑也好,舞神弄鬼也罢,好生居住下来。日后如有契机,便设法迁入六大族。千叶、毕罗最佳,扎伊、其蓝次之,辛然、繁朔再次之。此后务必锋芒毕露,才智、武力、美色无所不用其极,结jiāo重权在握之人,并以婚姻牵系。到时机成熟之时,我……自会派人与你们联系。’”
“他说到这里,口吻一变,一字字道:‘你们即将面对的,是刀山火海,是无间地狱,也是默默无名的伟业。即使最终胜利,也注定无人知晓。我知道,这要求可笑之极,堪称无稽。但我恳请你们一定答允:因为你们跟这个岌岌可危的帝国一样,已经无路可退了。’”
“门口一个女孩子忽然开口:‘要是没有才智,没有武力,也没有美色呢?’”
“她的声音又美丽,又柔媚,言语却冷静得有些可怕。我还以为那老人别有他法,却听他苦笑了一声,答道:‘孩子,那就平平庸庸地活下去!’”
御剑听到这一句,无声一笑,眼中寒意更重:“有点儿意思了。”见庄文柔垂首不语,催促道:“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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