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一笑,沉默了许久,什么也没说。
车子离开了沿河的大道,驶向狭窄的叉路。
小镇毕竟是小镇,驾车没多久,便像是来到了人烟稀少的乡下。郁郁葱葱的茂密植物,从眼帘两侧刷刷的掠过,高耸的山石总会挺着胸脯给小面包车带来贴身咫尺的压迫力。
原以为会因孩童稚气吵闹而沸腾的后车箱却显得不合理地安静。
“你说目的地是在……”
“泉泽山。”
女教师带着微笑说道。
“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连当地人很多也只知其山,不知其名,那儿保留着少见的天然溪水源头,被称为汇入小镇大河的一道‘纯清之泪’。”
我握住方向盘的手有些发软,心头沉甸甸,像是一阵心电图上的波动,感觉听过这个似曾相识的名词。
“孩子们就要把各自喜欢的鱼儿送走了,心里一定有种悲喜交加的感受吧,他们现在都凝视着去努力记下它们的样子,总得确保若干年后记忆里有一个朦胧的印象,自己曾经做过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
从陌生到建立感情,最后离开,反反复复地总是摆脱不掉这条公式,同时又与更多的事物顺着这条公式擦肩而过。犹如生活中的大米,自己是吃着它长大的,它给予身心营养,也通过消化形成排泄的废物。
山道已经颠簸到了不得不下来徒步行走的程度了。
下雨使得未被人工开凿的路面泥泞不堪,两旁茂盛的植物,生长出湿润的手臂,给曲径带来阻碍。
“先生能送我们到这里已经非常感谢了,何必……”
“既然来了,就认识一下这个地方。”
确却说,我的鞋子进了水,又被锋利的叶片割伤了几处,但这种保留完好的自然是绝对不多见的。
与清晨从旅馆醒来时闻到的完全不同,雨天植物呼吸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淡水的味道充满着清新、舒爽。希望肺部和气管一下子最大地舒张开,哪怕是多一点,连皮肤的毛孔都能参与进来就更完美了。
“是吗,先生真是个好奇的人。”
“我只对自己喜欢的事物偏好而已。”
“这点从你的职业就能体现出来。”
女教师小心翼翼地护着孩子们行走,我在最后悄悄地注视着他们的鱼儿。
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既视感,冲击视觉连带着大脑产生幻想。
这里之前是否有来过?
“大家要抓紧时间了,九点钟是最佳的放生时间。”
“知道了。”
孩子们整齐地回答着。
跟曲径共同弯曲的小溪像丝带般柔顺,毫无污浊、瑕疪可言的清水,能被视线直穿见底,细小的沙粒和流水侵蚀的地层纹理饱览无遗。
有时小路中央会有手掌宽的小支流横穿而过,我用单手抚摸,冰凉透顶的触感立即传到整只手臂。逗留于手心残余的水滴,我将它们放在舌头上品尝,有一种源于深层地表矿物的天然味道。
曲径的尽头是一个池子,异常地清澈,五光十色的鹅卵石一直从短小的滩地延伸至池中,被表层水折射后可比珍珠、翡翠般晶莹。
孩子们在此蹲着,放袋子于脚边,对着池子低头合上了双手,像是在祈祷与祝福。
看他们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地跟着模仿。
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
她一定非常想看到这一切。
当袋子被解开,孩子们虔诚地捧着它们的时候,光线突然射穿了积淀的乌云,到达这里。
一双双小手洒满温暖的光辉,如同神圣至高于顶座的宝物降临。盼望与微笑并驱,印刻着小脸。
比任何的仪式都更伟大。那份信念与微小的希望深扎在心灵里刻下烙印,日后他们将继承自然的意志。随着鱼儿的入水,他们各自喊出心中的声音,升华向晴朗无暇的万里碧空中。
“要幸福啊。”
“成长下去吧。”
“游向远方吧。”
“宽广辽阔才是你的家。”
很多人都在那一刻擦拭着眼角,挥手告别。
他们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充分地映照在复杂的表情上。
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
在过去,这是她小小的愿望,而且是未能圆满实现的心愿。
我追溯着那份既视感的前前后后,就算用木棍搅拌脑汁,也要寻找回沉积于底的记忆碎片。
这时已经自由的鱼儿渐渐地在放生池中远去了。
*
“是明天吗?那个日子。”
女孩轻轻地点头。
“爷爷不在,今年这个季节的任务得由我来完成。”
月光安祥地照耀校内钓鱼场,夜晚这里就更加宁静了,耳边只有潺潺之水轻盈流淌的声音。
泠澜的病情已经延续一个多月了,不过这两天她的形势有稍微地好转。
此时我并不是像往常那样与她并排坐在旧仓库后的平台上,而是府视着水面和她说话。
自从夏季开始以来,我就根据她匪夷所思的要求把她整个儿泡在池塘里,并且像饲养蛏子似的直立着,只露出脑袋。
此时别人会认为这是个怪胎,可是她原本还是个正常人。
只要她自己认为合适就不应阻扰这种被我认为是类似习俗的行为。
这么做也是有好处的,她一直在发着高烧,泡在水里能够得到控制。
之前我尝试过各种电视广告里推销的品牌退烧药,可是效果并不明显,为了不让他的病情再恶化下去,我只有这一个选择。
另外,从个人出发,我不用每天晚上再熬夜为她保持整个房间的潮湿,算是能歇一口气,睡个踏实觉。
现在只有白天太阳倾斜至旧仓库的屋檐无法在池中形成阴影时,她才会回到房间里,虽然看着她一天天的恢复,可心里却是像从楼顶下落的球,痛苦感加速度似的剧增。
因为她正在脱离人类这个群体。
若是从前,她只要带着帽子便能融入这个社会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可是现在的泠澜完全无法做到这一点。
她今后的人生该如何前行?
我向下望着她,表现出担忧。
“以你现在的身体,还是不要随处走动为好。”
“如果不继续赎罪,会离原来的样子越来越远。”
“这和那些鳞片没什么关系吧。”
“有的。”
泠澜抬起头看着我,星点大小的鳞片已经开始装饰她的脸角了。
“最近因为爷爷住院,我又停止偿还罪过的原因,它们才会多长出来。”
我认为她只是在强制去建立联系,本想反驳点什么,可想到她对于这方面非常固执,那份决心也不易动摇,只好再次顺应了,毕竟再怎么劝她,除了浪费精力外不会有任何益处。
“我可以陪你去,家里刚好有辆自行车。”
泠澜往后游了几米,眉毛折成了八字型,有些哀伤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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