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葵被说中心事,暗中瘪嘴,嘟哝,“做做梦还不行啊。”
“不行。”杜若予头也不抬,一粒枇杷核滑溜溜滚下厨台,一直蹲守边上的贵妇鸡立即扑棱着翅膀去追。
杜若予赶紧说:“别吃,吃进去后出不来!”
王青葵转头看她,一脸纳闷,“吃什么?”
杜若予瞪大眼,赶紧转圜,“我说你别吃鸡排,又油又肥,容易三高。”
“那些健身减肥的不都吃鸡胸肉吗?”王青葵抱怨两句,摸摸自己日益肥软的腹部,又想回正经事,“其实你不和卫老板好,我也挺高兴的。他那个人,往哪儿站都金光闪闪的,我总觉得……总觉得……”
“总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家,配不上他。”杜若予替他把难以启齿的话说完。
王青葵一时无言,鬓角白发都染上一层羞愧,“……如果咱们家还是我年轻那会儿的情景,十个卫老板这样的人,我都不会放在眼里。”
他说最后半句时,浑浊的老眼里有刹那闪过英雄豪迈气概,只不过这气势比天上云烟还缥缈,杜若予未曾眨眼,她眼前的老父,又只是这个成日喝两口小酒,炒两盘好菜,便再无他志的庸碌老人了。
杜若予笑了笑,又低头剥枇杷,剥好一粒,喂去王青葵嘴里。
王青葵吐了核,“别给我吃,你自己吃,今年的枇杷特别甜,你多吃些。”
在客厅里独自呆得无趣的卫怀瑾走到厨房门口,小心翼翼看杜若予的脸色,“杜杜,你要不要问问你爸爸的意见,你真的想再回精神病院吗?”
杜若予剥枇杷的手微微一顿,却没做声。
卫怀瑾趴在门框上,轻声道:“如果让你爸爸知道你的病根本没好全,现在还要再去医院,他会不会很伤心?”
她刚刚在杜家转了一圈,八十多平的住房蜗居着一家六口,生活用品堆得到处都是,显见的,他们根本没有改善住房的条件,而那三个孩子,也很快就要长大。
今时不同往日,杜若予一旦入院,无异给这个窘困的家雪上加霜。
她终于能理解杜若予对待人生,神经质、消极的那一面了。
尽管她觉得,杜若予其实已经很用心地活着了。
“爸,我在家里养了只母鸡。”杜若予瞥眼脚底下啄枇杷皮的贵妇鸡,突然开口,“它每天都在我卫生间里下一个蛋。”
王青葵哈哈大笑,“你养鸡干什么?不怕脏不怕臭吗?”
“是朋友的鸡,暂时放在我那儿。”杜若予说,“我记得小时候,家里也养过母鸡,妈妈每天早上都去捡两个鸡蛋,我一个,哥哥一个。说起来,咱们以前的老房子,是在农村吧?农村里,是不是人人都养母鸡,母鸡再理所当然地下蛋给人吃?因为母鸡能下蛋,她们似乎总比公鸡活得久些,可如果是不下蛋的母鸡,大概隔几天就要上桌被吃掉。”
她问王青葵,“母鸡一定要下蛋吗?”
王青葵失笑,“不下蛋的母鸡,养来做什么?”
“不能只是养着,让她好好过一辈子吗?”
“你如果一辈子不愁吃穿,那就养着,可如果哪天你饿肚子了,一只没什么作用的鸡,除了吃还能干什么?就算养出了感情,也还是填饱自己的肚子最重要,更何况,一只鸡,说不定哪天就病死了,被黄鼠狼咬死了,或者被小偷偷走了。”王青葵以为杜若予在谈她朋友寄养的鸡,笑道,“怎么了?你朋友要吃那只鸡,你舍不得了?”
“我没舍不得。”杜若予摇头,“鸡嘛。”
和王青葵吃过午饭,杜若予去了趟慈心养老院,因为是午后,据说不少老人都在屋里午睡,杜若予便不敢声张,只在花妹的带领下,悄悄看望了汪老先生。
老先生独坐在自己的小房间床榻上,正埋头在一本作业簿上写写画画,见到杜若予也没打招呼。
杜若予凑过去,发现他在画太阳,一轮又一轮的挂在天上。
“爷爷,”杜若予轻声问,“你上回为什么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杀死了另一个?”
老先生抬头瞥她一眼,又低头继续画太阳。
杜若予坐了会儿,起身要走。
老先生突然说:“你会杀死你自己。”
杜若予怔住,“我为什么要杀死我自己?”
“因为太难受了,你自己难受,别人难受,哪都难受。”他的笔在纸上重重一戳,戳破了个混乱的口子,“难受啊!”
花妹如今俨然已是养老院的熟工,她傻傻地向杜若予解释,“他老这样画画,一直画,杜杜别怕。”
汪老先生用力丢开笔,佝偻着望向门口,问花妹,“怎么还没有人来看我?”
花妹笑道:“快了!”
老先生又问:“怎么没人来?”
花妹只是笑,“快了!”
这两个人,一个身患痴呆,一个天性愚人,重复着那样的对话,就能过上一天。
离开慈心养老院,直来到业县汽车站买票时,卫怀瑾才猛然意识到,“鸡呢?鸡落在你家了!我们得回去接它!”
杜若予收好买票找回的零钱,头也不回,“不用回去。”
“为什么?”
“它自己会回家的,如果不回家,就是它自己走了。”
“它走了?它一只鸡,能去哪儿?”
“我哪儿知道。”她想起上回在杜家惊慌见到的贵妇鸡,又想起汪老先生说的话。
“可能钻进我脑子的裂缝里,再也不出来了。”她说完,在候车厅戴上眼镜,再不理替贵妇鸡担惊受怕的卫怀瑾,像是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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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贵妇鸡再没出现在杜若予眼前。
卫怀瑾说:“一定是你们那天的对话,伤透她的心了,所以她离家出走,再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为了拒绝下蛋,才不回来吗?每天吃她的蛋,吃得最欢的,可不就是你?”
卫怀瑾哑口无言。
贵妇鸡离家出走三天后,杜若予终于带卫怀瑾来到省神经精神病防治院大门外。
传统精神疾病以及被精神病患杀死的阴影让卫怀瑾从出地铁口开始就忐忑紧张,待见到防治院大门口的红字石雕,她的不安达到顶峰,“杜杜,我……我不敢进去……”
她浑身簌簌发抖,本来也抗拒畏惧的杜若予倒显得不那么瑟缩了。
两个人杵在医院大门旁的榕树下,透过铁柱的院墙,往内里的门诊大楼看。
为了表明自己就诊的决心,杜若予甚至连眼镜都没戴。
“这儿的医院,好像比别处都安静。”卫怀瑾既害怕又好奇,“杜杜,你真的在这里面住过两年?”
“住院大楼在门诊大楼后面,其实里面环境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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