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哇,恭敬不如从命,”蒋元慈正想进去看看,却不好开口,喻老板这话不管是真是假,却正中他的下怀,于是,爽朗地答应道。他朝蒋文洲说了一声“走”,便迈开步子朝里面去。
“哪,请……”喻老板脸上的肉动了动。他请蒋元慈进去坐坐,本是破天荒的事,可今天,他却有另外一番的思谋。不过,他看这两个小子鬼精鬼精的,心里边也特别警醒。
进了大门,就是前院。蒋元慈环顾一周,这其实只是半个院子。正面石梯上是后院,那小女子又在门里探头张望着。这前半个院子,才是真正的喻染坊。
蒋元慈进了前门,细细观察,门右两间房锁住,门左的厂房只有后墙没有前壁,没有隔墙,也没有门。靠门山墙下面一排缸子,里面浸泡着白色的布。旁边立着两根大木桩,一个匠人正抱着一匹白布往上面摔打。旁边两口大锅里咕咕地冒着热气。锅旁长长的案板上有人正拿着竹片狠劲地刮着蓝幽幽的布。尽头山墙下两个大楻桶前都有人在淘洗着布匹。
“这缸子是……”蒋元慈话还没问完,就被喻老板急忙打断了:“呵呵,三公子,这些都是染布用的,稀脏邋遢。你不是说有宝贝吗,拿来看看?……”
……
从喻染坊出来,蒋文洲一路拉着个脸,搭着个脑袋,还不时埋怨几句,说喻染坊那些人,一方一近的,连个面子都不给,让他费神费力地背去,还是原封不动地背回来。蒋元慈并没有气馁,相反,他还感到很高兴。
“你就别埋怨了,这趟没白跑,”蒋元慈说。
“还不是白跑?一点都没卖出去。既然都要不得了,你还叫人家背回去干啥?就象好多力气使不完一样。”蒋文洲埋怨起蒋元慈来。
“这个啊,你就不晓得了,不仅不能丢,背回去以后还要好好保存起来。”
“还要保存起来?为啥子?”
“以后你会晓得的。我问你,天天跟到我跑,也没得钱给你,你怨不怨?要是你不信我,从明天开始,你就别跟着我到处瞎跑了。”
“你看你说的,两叔子说那些,还是袍哥弟兄……”
“你说啥子?”
“是噻,我们都是十排……当然,在屋头,你是幺爸儿,嘿嘿……”
“你娃娃豆芽子……”
“晓得晓得……我心也不大,有活路做有饭吃就觉得好。只要你老辈子有事,尽管支使,就怕你嫌我笨手笨脚,做不好事情呢。”蒋文洲嘻皮笑脸看着蒋元慈说。
蒋文洲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也算伶牙俐齿,嘴甜手快,这也是蒋元慈喜欢他的原因。当然,在蒋元慈眼里,蒋文洲跟他额爹蒋元君一样,很少心机,算是那种诚实可靠的人。不像文平文先那几个娃娃,让人云山雾罩的。四爷和四奶也因此而格外喜欢文洲。他们家姊妹多,田地少,家境比较差。他是老大,也才十七八岁。家里有什么事,都爱叫他们过来帮忙。他人勤快,见事做事,手脚麻利,一家人都没把他当外人。加上与蒋元慈投机,便有事没事都在这边逛。
“要不,从明天开始,我教你认字。”
“真的啊?”蒋文洲喜出望外。
“老辈子说话,且有戏言!”
“你老辈子就不要逗起我耍了嘛。你看我这笨嘴笨舌的,咋学得会哦。再说了……”
“啥子?”
“我也没得钱交学费啊……”
“那就拿你来抵啊。”
“啊?”
“咋,不干啊?”
“我……我……”
蒋元慈哈哈大笑起来:“你娃娃啊……”蒋文洲也开心地笑着。
第一次制成的蓝靛,要得要不得,蒋元慈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指望。他心里清楚,这东西是不是那样整的,他也不晓得。不过他很高兴,他觉得最大的成功,就是把蓝子水泡出来了,而且把水变成了“糊泥”,把“糊泥”变成了干砣砣。他觉得这是他自己走出的第一步,按这个步子一直朝前走,他相信,他做出方圆几十里内最好的蓝靛,那也不是不可能。
在喻染坊,他看见圆绸衫那表面谦卑,实则高傲的神态和染工们嘲弄的表情,听到他们几近刻薄的嘲笑,他表面没说什么,可心里特别的蔑视他们。胸无大志!这是他对圆绸衫老板的评价。你这一个染坊算什么?挣那么几个小钱,就觉得自己是皇上,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大了?你听没听说过张之洞李鸿章曾国蕃?人家那个才叫工业,才叫工厂,才叫大事情!你这个跟人家比,算啥子?连个菜米籽都算不上!要是你也干成了他们那样的大事,这天底下还装得了你?小人!还有你那几个染匠,不过是个卖工的,有必要那样对人冷嘲热讽?
趁蒋文洲跟他们磨嘴皮子的时候,他仔细听,仔细看,反复地揣摸他们的话语,从那些毫不客气的不顾情面的讥讽和嘲笑中,他将一星半点的言词综合起来汇到一起,去判断颜色深浅与质量的关系、质地粗细与好坏的关系。他听出来了,他制出来的,虽然也象蓝靛,但质量太差。
“小子,再回去吃几年奶奶再来吧!”“要是你娃娃弄出来了,我手板心里煎鱼跟你吃!”这些个带着辱骂意味的话,让他感觉他做出来的东西离真正的蓝靛还差得很远。
蒋文洲很不服气,高矮要和那几个理论。
“算了,”蒋元慈说。
他们经过碥碥上的时候,那几个娃娃一窝蜂跑过来,扒开蒋文洲背的背篼看了看,七嘴八舌,问咋又背回来了。
蒋元慈说,不着急,慢慢来。
那些个也象泄了气,搭拉着脸,失望地躲开了。
蒋元慈看看他们,也是一脸的失意。但是,为什么会这样的呢?他想去想来,觉得是石灰下得太多了。石灰多,那颜色就浅,化成染水,就上不到色。如果多泡些蓝草,少放些石灰,那会不会就比这个好?
回到家里,他便马不停蹄地带着蒋文洲又专专心心泡了一缸子。
一天下午,蒋维铭刚刚从外面回来,蒋元君也跟着进来了。叫过“四爸”,裹了杆烟后他说,他过来就是想看看,元慈老弟这个东西到底弄得成弄不成,要是弄不成,就把文洲喊回去做活路了。蒋维铭问,为啥这样说。他说:“外面说啥子的人都有,有些还说得很难听。那几家现在都不让娃娃到这边来了,说是怕学坏……”
蒋维铭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他才问道:“蒋元慈,你听到没有?”转过去对文洲说:“文洲,你听你爸的吧。”
“不,我就跟着幺爸儿……”
蒋元君闷了一会儿,转身回去了。
等把那蓝幽幽的糊泥舀进布袋里沥干后,蒋文洲把口袋放下来就要往背篼里面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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