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人啦,不怕明火执仗,就怕人鬼混淆!
陈先生说,这世上所有不平的事情都是黑暗的社会贪腐的官吏和土豪劣绅军阀恶霸造成的,他们欺压百姓鱼肉乡民烧杀抢掠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蒋元慈并没有感觉到这五乡八里有这样严重的情况,他陈先生把情况说得严重了。但对一般人家的生活景况他也感同身受,虽说不上凄惨,也的确艰难。他们也想过好日子,他们也不停地在努力,想尽一切办法使自己有肉吃有酒喝有钱花,可是到头来谁家又过得顺心如意呢?不说别人,就他蒋元慈也是辛辛苦苦把肉煮好结果被人一瓢舀去了。
想想他那些租股,那些被砍掉的蓝子,虽然愤怒却也万般无奈。难道真如陈绍周所说,这些都是社会制度的问题?那么,什么样的社会制度才能让大家都有好生活?农民自己当家作主?这可能吗?哪朝哪代有过?太平天国义和团,闹得天红,可是当家作主了吗?在屋头当哈家作哈主还可以,要当天下的家,作天下的主?哪个会信?如果凭自己的力量,扶哈危济哈困,乡里乡亲相帮相帮,那还说得过去。还是做好自己的事情,过好自己的日子吧。世道?就你这几个人,还能改变这世道?
蒋元慈释然了。因为种了大烟,蓝靛厂停了,染坊停了,“蒋记蓝靛膏”也关了张,除了那几亩田,大家也都知道的,他蒋元慈从来也不管田地的事,也就无事可做。实在耍不住了,到外面去转转,回来教教他儿女写字念书,然后陪陪郑春梅。如果有事,也去去洪兴场关帝庙。
一天,他从洪兴场回来,刚进门,大女儿就跑到他面前,把嘴对在他耳朵上悄悄地说,“三妈在屋头哭。”他急忙问“咋的?”,“不晓得,也没看到她咋子了。”他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去。那春梅趴在床上,没有哭了,但还在抽泣着,眼泪挂在脸上,晶亮晶亮的。蒋元慈一把抱起春梅,急切地问道:“咋的了?咋无因无事哭得起来?”春梅转过脸来看着蒋元慈,噗嗤一声,笑了。
蒋元慈一脸的茫然:“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没咋,真的没咋。”
“没咋?那你哭啥,还那么伤心。”
“就是,就是看了篇书……”春梅羞嗒嗒笑着说。
“啥书?”
春梅从床上拿起一本书递给蒋元慈。蒋元慈一看,是一本《小说月报》,正翻在成都女名人曾兰写的一篇小说《孽缘》上。这篇小说蒋元慈也看过,是描写包办婚姻造成无穷悲剧的。他想,春梅怕是受到小说的感染,情不自禁失声哭泣吧。
“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没有呀。”
“我娶你既不是包办也没有强迫哈。”
“不是,你想多了。你看那个鲁惠,本来说样子有样子,说才华有才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她老娘一手包办嫁给了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田财主,受尽屈辱也就罢了,可那些亲戚们好吃懒做吃饱喝足以后还家长里短搬弄是非散布流言,弄得好像她就是家里的扫帚星人人都不理她,都不把她当人看。你说,这样的家,这样的人……”
“好了好了,你不会那样的。虽然自古以来,就是三纲五常三崇四德,可我也是喝过洋墨水的人……”
“我说过了,不是说你……”
“我晓得,其实我也觉得那不是味道。人嘛,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我历来就认为,一个家,兴不兴旺,发不发达,女人起着一大半的作用……反正,我不会对我的女人那样的!”
“我心头还是有点担心……”
“咋,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是说那个闹啥子农会的……”
“你担心他咋子。”
“不是,我总觉得世道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他们来找你,我就有点担心了。”
“哦,你是怕我跟到他们跑,跟他们裹到一起去了?”
“俗话说,鸡蛋硬不过石头。你看刘排长他们手里拿的啥?那些人不是讲理的人,那子弹也不会长眼睛……”
“你放心,我也不是瓜的,”过了一会,蒋元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不过呢,他们说的那些,细细地想想,有些还是有道理的。你看那些书报上讲,要建立‘人人做工,人人读书,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社会;还有,你看《星期日》报,你看过没?说得更凶:‘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因为黑暗的老世界是过去的了,以后便是光明的新世界!是要人人自觉的世界!可是这里还有许多人困于眼前的拘束,一时摆脱不开,尚不能走到自觉的地步上。如其没有几个人来大呼一声,那是很不好的。’‘从这黑暗的世界里促起人人的觉悟,解脱了眼前的一切束缚;根据人生的究竟,创作人类共同享受的最高幸福的世界。把一切不自由、不平等、不道德、不经济的种种日常生活,精神生活,予以彻底的批判,坚决的反抗 。’唉,这些人还真敢喊得出来。”
“他们不怕打脑壳啊?”
“打脑壳?官不逼,民不反。孔子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你看现在这世道,有枪便是草头王,为了争抢地盘,今天你拉过去,明天我打过来,一拨来了刮一次地皮,弄得民不聊生。这样的世道,哪有老百姓的活路哦。远的不说,你就看旁边幺婶,对门游氏兄弟,还有我蒋元慈,这不就啥都清楚了?”
“是哈,你一大名鼎鼎龙头蒋大爷,都整得差不多快吃不起饭了……”春梅抿着嘴嘻嘻地笑道。
“是呢。所以报上说呢,‘中国政治问题不解决,经济问题就不可能解决,实业就没有前途。’‘把现在所有一切旧社会——腐朽势力所凭借的——制度,一齐打倒,作根本之改造”,“要歼我的仇人,救我的朋友!头可断,身可毁!再也不敢放弃这份人的责任’”
“这不是……”
“还有,《国民公报》上有一篇是这样说的:‘解决四川省人民受压迫的机会到了,受压迫受摧残的同胞们,平民反抗已如山呼海啸地行动起来 ,社会主义青年团是身负社会运动的人,专为我们平民出气和指导的人,大家岂能漠然地坐视不闻吗?我们只有一致起来奋斗,才能指望有口稀饭吃,教育的成功已有成功的先兆。一切好的朋友,使大家明白必胜的念头,好大家努力推倒军阀啊!’”
“原来你把这些都背下来了?我跟你说,你不要信哈,你不要自己往坑里头跳哈。自古以来,哪个闹事的有好下场?”
“哟嗬,我们春梅还博古通今呢。”
“讨厌!……”春梅举起拳头捶打着蒋元慈,蒋元慈乘势把春梅揽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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