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嗯”了一声。
上回联系,还是杨启程过生日的时候。
“我看到新闻了……”
没待她说完,杨启程说:“没事。”
“真的?”
“嗯。真没事,等风声一过,一切跟原来一样。”
杨静细想了想,稍稍冷静下来。有厉昀舅舅这层关系,应该不至于发展到覆水难收。
静默片刻,杨启程问:“快考试了?”
“嗯,还有一周。”
“那好好复习,这事你不用cao心。”
杨静说了声好。
又是沉默。
杨静握手机的那只手被冻得发疼,换了一只手。
手机刚贴上耳朵,就听见杨启程问:“过年回来吗?”
杨静愣了一下,突然觉得那寒风像是一霎刮进了心口,心脏也冻得毫无知觉。
她站在图书馆后面,挨墙站着。
桦树落尽了叶子,枝桠支棱,灰白天空被分割得支离零散。
“回来……”杨静闭了闭眼,“要去见一见陈骏的父母。”
静了一瞬,那边很轻地“嗯”了一声。
杨静呼出一口气,很淡地笑了一下,“也回来看看你跟厉老师,还有乐乐……乐乐是不是已经长得很大了?”
陈骏说得对,在意才会逃避。
那端沉默着,没答。
杨静这寒暄落了空,一时有些无措的尴尬,想要再开口,便听杨启程说:“你好好复习吧,回来时给我打个电话。”
杨静急忙“嗯”了一声。
没说再见,那边匆匆挂断了。
杨静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机收起来。
她两只手都冻僵了,捧起来呵了一口气。
·
杨启程把挂断的手机搁在桌上,盯着看了片刻,抽了一口烟。
事qíng远不如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羊城的公司撤了订单,可订金已被缸子拿去买了机器。只要机器不停工,资金就一直在流动,现在来这么一遭,立马出现了一个缺口。单就这一个缺口,抵押不动产,找银行贷款也就补上了。但旦外女生吃减肥药猝死的消息一出,已经不止羊城这一家提出了终止合作。
只要有订单,他们就饿不死,可现在订单减少了一大半,机器眼看着就要停摆。
这几天,杨启程和缸子一直在外面跑,焦头烂额,但是毫无起色。
世面上跟他们生产一样产品的不止一家,商人趋利避害,没必要冒风险。
然而,这远不是此时此刻,最让他心烦意乱的。
因为现在这就跟泥石流滑坡一样,已经发生了,端看最后到底损失qíng况如何,着急上火没有任何意义。
他猛抽了一口烟,又往手机上看了一眼。
“过来吃饭。”
餐厅传来厉昀的声音。
杨启程回过神。
厉昀把盘子搁在桌上,又回厨房拿碗筷。
杨启程把烟掐灭,去餐桌旁坐下。
两人沉默吃着,没说话。
杨启程吃了一会儿,停下,起身走去厨房。
厉昀忙转身问他:“要什么?”
没一会儿,杨启程拿了罐啤酒出来。
厉昀看他一眼,“阳台上箱子里有没冰的。”
杨启程没说话,拉开易拉罐,仰头灌了大半。
啤酒冰镇过,冻得舌头、喉管和胃一阵发紧。
他停了一下,把剩下的一半一口气喝完。
厉昀看着他,很轻地叹了声气,“我下午,再去找我舅舅问一问。”
杨启程神qíng平淡,“用不着。”
“可现在这qíng况……”
“我说过,该你们厉家的,一分钱也不会少。”
厉昀表qíng一滞,“……你是不是非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是真的担心你。”
杨启程未置可否。
安静片刻,厉昀又说,“……我去问问我的朋友,兴许能帮上你。”
杨启程筷子一停,朝她看了一眼,“什么朋友?”
厉昀却垂下目光,“……你不认识,总之兴许能帮上你。”
杨启程盯着她,似笑非笑,却也什么也没问,仍旧吃饭。
吃完,他打了几个电话,走进卧室。
找出只大行李箱,装了几套换洗衣服。
厉昀走到门口,“要去哪儿?”
杨启程动作未停,“公司。”
厉昀愣了一下,“……住公司?”
杨启程把装好的箱子合上,立起来。
厉昀赶紧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杨启程动作一停,抬起头,看她一眼,“说不准。”
·
最后一门课考完,杨静和韩梦一块儿回宿舍。
路上,韩梦要跟她对答案,被她制止了。
几个专业考试时间不一样,有的已经考完回家了,宿舍一时显得空dàng了起来。
杨静东西已经收得差不多了,下午的火车,西站,跟陈骏一块走。
韩梦反坐着椅子,手臂枕在椅背上,看着杨静收拾东西,“你走了,就我一个人了。”
“我不会回去太久,估计年前就回来了。”
“不跟陈骏一起团年啊?”
杨静摇头,“就回去看一看。”
旦城的习俗,要是女方去男方家里过年,基本等于订婚。
“陈骏能同意吗?”
杨静把护肤品装进收纳袋里,“不是还有你吗?”
“我?我才不要,平白无故担骂名。”
杨静看她,“那你一个人过年?”
“……虽然怪孤单的,但是我还是更喜欢你年过得开心,”韩梦看着她,难得认真,“从我认识你到现在,我就一直觉得你是个特别忧郁的人。”
杨静低下目光,“有吗。”
“哪怕是你现在在跟陈骏谈恋爱,我也觉得你好像并没有十分快乐……”韩梦看着她,“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既然跟陈骏那么多年的同学,要在一起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杨静笑了笑,“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韩梦想了一下,“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你虽然跟我们在一起,但其实你并不在这里。”
杨静动作一停,片刻,仍旧低头继续收拾东西,“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40)风bào(下)
列车从西站出发,拐个弯,一路向南。车子穿行于平原或隧道,沿途雪还未融尽。
杨静趴着窗户看了一会儿,忽说,“我想起一首诗。”
“什么?”
“偶尔看到的,”窗外景色一闪而逝,“廖伟棠的,‘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留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杨静转头看他,“一眼就记住了。”
陈骏笑说,“我也记住了。”
杨静坐正,把座椅靠背稍稍往后调了一点,“你跟你爸妈说好了吗?”
“都说好了,他们非让你今天晚上就去我家吃饭,我说明天,你到旦城了先休息一下。”陈骏看她一眼,“你住酒店吗?还是……”
“酒店。”
陈骏没说什么,点一点头。
行程要好几个小时,陈骏起身把放在行李架上的背包拿下来,找出零食,给杨静打发时间。
杨静挑挑选选,拆了一袋牛ròu粒,先拿出一颗递给陈骏,“你爸妈感qíng是不是很好?”
有一次,杨静与韩梦说起陈骏。韩梦说,陈骏一看就是特别健康的家庭里出来的男生,身上有一种气质,xing格有缺陷的人,非常容易受到这样的气质的吸引。
陈骏点一点头,“我感觉还挺好的……不过我记得,也有吵架的时候,有一次还吵得很厉害。”
“为什么吵架?”
陈骏想了想,“好像是我小升初那会儿,他俩大吵了一顿,客厅里能砸的都砸完了。”
“你没阻止吗?”
陈骏笑说:“他俩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吵的,我一回家,客厅里就剩个沙发和电视。我问我妈怎么了,她很平静问我,要是她跟我爸离婚了,我跟谁……我吓坏了,说谁也不跟,跟我外婆——我外婆那时候还在世。”
“后来呢?”
“后来,这事儿就好像不了了之了,之后他们俩也有吵过架,但都没那次那么严重。”
“你问过为什么吗?”
“问了,我妈没说,让我问我爸。问我爸,我爸也不说。”
“算了,现在他们感qíng好就可以了。”
陈骏点一点头,“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半辈子,吵架肯定是免不了的。”他笑一笑,“不过,我肯定不会跟你吵架。”
杨静也笑了,“为什么?”
陈骏看着她,“舍不得。”
出了车站,迎面chuī来的冷风带一股寒冷的湿气,夜色和灯火带着一种灰蒙蒙的调子。
杨静先去酒店订了房间,与陈骏约定好第二天碰面的时间,而后送走陈骏,洗了个热水澡。
陈骏已经到家了,给她打了个电话。
两人闲聊两句,互道晚安。
杨静把电话设置成静音,在chuáng上躺下。
奔波了一天,很累,然而这时候却没有什么睡意。
gān躺了一会儿,她从chuáng上爬起来。
窗帘拉开,外面夜色沉沉。
杨静将窗户开了一线,半倚着窗台,头靠在玻璃上。
冷风chuī进来,脸上一会儿就冻得发疼。
她在夜色中极力辨寻着旦城的那些建筑。
高耸入云的那座流光溢彩的塔,是旦城的地标;围绕一圈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构成了旦城的商业中心。
而在这之下,那些不起眼的楼房,只剩下一片朦朦胧胧的灯火,找不到哪一盏是哪一盏。
或许真的已经远离了旦城,这些原本熟谙的地方,如今也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隔膜。
人之一生,不过是无数次的将他乡作故乡。
故乡?
故乡只在梦里,回来了,也不敢靠近。
·
颓势还未停止,境况越来越糟。
杨启程在外奔忙,晚上的时候宿在公司。
行船偏遇打头风,这么要命的时候,缸子奶奶病复发了。
这恍惚让杨启程想到几年前,和缸子刚刚起步的时候。
那时候卯着一股劲儿,什么都可利用,非要逆势而为。
如今qíng景再现,陡然有些宿命的意味。
缸子奶奶自做过手术之后,七八年来状况时好时坏。她如今已算是高寿,对这事儿看得很淡。风烛残年,活下去的理由,多半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让缸子伤心。
缸子打小吃了不少苦,母亲改嫁,中考失利,无路可走只得捞偏门,好几次从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如今好不容易日子好过点,没享几天的福,她要是撒手离去,或多或少都是一桩遗憾。
因此,虽然每周都得去医院折腾,一把老骨头像有越折腾越禁不起的架势,她也还是勉力配合——总得给做小辈的一个尽孝的机会。
但这一次,恐怕是真撑不下去了——她早起去洗手间,一头栽下。送去医院,抢救之后,直接送进了ICU。
杨启程到医院时,缸子坐在门外长椅上。
他听见杨启程喊他,摸了一把脸,站起身。
杨启程往门口看了一眼,“怎么样?”
缸子摇一摇头,“不知道。”
杨启程也不知怎么安慰,沉默一瞬,“公司的事你先别cao心,先顾着这边吧。”
缸子神qíng颓然,“老杨,你说,这他妈怎么……”他说不下去,过来好一会儿才似又缓过神来,“真没办法了?”
杨启程当然也不能打包票,“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厉昀那边呢?都到这节骨眼上了,她不帮着拉一把?”
杨启程眉头一拧,“缸子,这事儿,我不会再让厉昀帮忙。”
缸子一愣,“什么意思?”
杨启程没答。
“哎?这他妈什么意思?你俩两夫妻还分你我?不要她帮忙,非得看着公司垮了才行?”
杨启程没吭声,神qíng却是坚决。
缸子叹一声气,忽然想到什么,忙问,“还有一个人,咱们没问过啊?”
杨启程立即明白他说的谁,断然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还没谈过呢就说不可能?”
杨启程神色极为严肃,“我他妈就是把命豁了,也不会要陈家炳帮忙。”
“我cao,面子有这么重要吗?”
杨启程不想就这问题纠缠,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我先走了,你照顾好奶奶,公司的事我负责。”
外面,寒风凛冽。
杨启程立在门口,手掌拢着火苗,把烟点燃,猛吸了一口。
他一贯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但恐怕……
往停车场去,口袋里电话响了。
杨启程摸出手机,厉昀打开的。他拉开车门上了车,接通电话。
厉昀先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杨启程仍说不知道。
厉昀沉默一瞬,低声说:“对不起,我问过我那个朋友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杨启程心里一阵难以抑制的烦躁,“你给了他什么好处?”
那边静默一瞬,“什么?”
杨启程不想与她争吵,把烟碾熄,直接挂了电话。
·
杨静醒得很早,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在旦城。
她起chuáng,洗漱,在酒店消磨了一会儿时间,陈骏打来电话。
她拿上包,和给陈骏父母带的一点儿特产下楼。
陈骏开了一辆别克的SUV,车停在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