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起脖子吱溜喝了下去,曹恩凡随着他喝了,想要说什么又被严天佐的话拦下了。
“我看你俩练得还没那天跟我打得来劲呢。”他叹口气,似乎在发什么愁,“我好几次都想,留在北平跟你们卖艺也不错。”
“我们这是下九流,天佐你不是。”章晋平心直口快。听得曹恩凡心口一闷。
严天佐嗤笑道:“我不是下九流?”摇摇头喝了口酒,“我gān的事儿怕比下九流还见不得人。”
“这怎么说?”
“你们凭本事吃饭,不坑蒙拐骗,不欺凌弱小,谁能说你们什么?”严天佐想起跟着哥哥刚进青帮时被人欺负的日子,又想起后来被八爷看中得了势又去欺负别人,没完没了。
严天佐一肚子怨声载道,看的章晋平糊涂了起来。
“天佐,”曹恩凡叫了一声,垂头丧气的严天佐抬起头来。曹恩凡说:“既然咱们是朋友,就希望你好。别想那些不得已的办法。”
“什么不得已?”严天佐虽然半醉,脑子这时却转得飞快,一下就想到了童飞的话。“那童飞不是说能把你弄到巡警总队吗?你怎么不去?”
曹恩凡被问得一愣。章晋平紧接着说:“是啊,恩凡,我都不知道你还能有这个门路。”
曹恩凡躲开严天佐质问的眼神,转头去看章晋平:“虎子哥,那人的人qíng我欠不起。”
章晋平不明所以。严天佐笑笑说:“那人癞□□想吃天鹅ròu。”他拿过曹恩凡的杯子给他满上,又给自己满上,举起杯子说:“恩凡,我不是看不起他那点怪癖,只是你不行。”
曹恩凡也端起了杯,却被弄得很好奇:“我怎么不行?”
严天佐想想,觉得这话说的不明白,又改口道:“你行,是他不行。”
曹恩凡懂他的意思,看他想尽力解释的样子,很是有趣,问:“他又怎么不行?”
严天佐说不出个所以然,索xing道:“就是不行,哪怕我都行!”
他说完就觉得不妥当,目光闪烁,想看曹恩凡又有些躲避,端着酒不知所措。曹恩凡看他样子,竟想就此对他说出心里话。
“什么行不行的?你们说什么呢?”章晋平听完他俩绕口令一般的对话一头雾水,也不想再问,举起杯子,“喝酒喝酒。”
那两人这才从暧昧中回过神,一齐把酒喝了。
临分开时,章晋平问严天佐什么时候走,严天佐说就这两天,估计明天就不再去天桥了。章晋平虽说跟严天佐相处不多,xing子倒很是合得来,几个月了也混得很熟络,这突然就说明天就告别了,心里多少有点难过。严天佐近前主动抱抱他,说:“等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的,到时候别让我找不着你。”
“那是不能。”
又说了一会儿话,三人才散了。严天佐叫了辆洋车,把章晋平送走了。
回了曹恩凡家,严天佐有点头疼,饭后吃了几颗腌渍梅子,这时口gān的不行,曹恩凡忙去给他泡茶,他却不好好坐着,跟在曹恩凡身后。
“你不是头疼吗?老实坐着,我给你泡茶。”
严天佐拦住曹恩凡的手,让他放下水壶。“我是有事儿跟你说。”
“你说,我听着。”
“坐下说。”
曹恩凡看他眼皮已经在打架,还硬撑着,坐了下来,好好听他说话。
“我其实有件事儿,办完了才能走。得抓紧办。”
“嗯。”
“还有……”严天佐揉揉眉间,“我不是什么好人。”
“什么?”曹恩凡似是没听清。
严天佐深吸了口气,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抬头看昏暗灯光里的曹恩凡。huáng色的灯光在曹恩凡眼里跳动着。眼前这人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个好人,是个让人害了才逃到北平来的受害者。自己却打接近他到认识他一直在惦记着他身上那点儿本事,想利用他对他的信任把他稀里糊涂拖进自己的腌臜事儿中。不过认识几个月而已,凭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来北平,是来杀人的。”
曹恩凡难以置信地僵直了脊背。
严天佐抓住他的胳膊,立刻安慰说:“你别怕。我现在还不是杀人犯,以后,就说不准了。”
“为什么?”
“我是上海青帮的,你听说过吗?”
这倒是听说过。上海青帮街知巷闻,他就是再没见识也听人谈论过。从前在他看来,那是世界另一端的事儿,与他无关,不想现在就有个青帮的人坐在眼前,而且已经认识好一阵了。
“其实童飞没看错,他第一眼就察觉了。”
“说你,别提他。”
严天佐抬头,看曹恩凡盯着自己,继续说:“日本人来了之后,帮里qíng况变了,总之这人我得杀。至于为什么,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还有个哥哥,在松江小码头管着一小片生意。我要是成不了,我哥哥这辈子就完了。”
“你哥会有危险?”
严天佐摇头,“他会被自己的野心折磨死。”
“只是为了野心?”曹恩凡不懂。
“可笑吗?我也觉得很可笑。为了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让亲弟弟来卖命。”
“所以是非杀不可?”
“原本不是。我要是再拖延个半年,回去跟我哥说杀不了也就罢了。可是现在那人在跟日本人做生意,是不是帮里人的意思还不清楚。如果是我们这支暗中让他来支持日本人的,我和我哥又是这一支的心腹,杜先生不和日本人合作,也不会留下我们。现在只能把他解决,至少能自保。”
曹恩凡没遇到过这么复杂的问题,一下子也没全明白,只知道严天佐杀人是为了自保,不杀不行。可是,杀人是随便能杀的吗?
“你怎么办?”
“我不懂时局,但我哥哥多少明白。他要是不会审时度势,也不会十年就在帮里混到现在这样。所以他的话我信,确实是非要动手了。”
“没有别的办法?”
严天佐摇摇头。曹恩凡也陷入了思索。
半晌,严天佐思绪迷乱,拉着曹恩凡的胳膊把头抵在他肩膀上:“恩凡,不想了。想也没用。我困了,回去了。”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站住,拍了一下脑门儿,“明天哈尔飞新戏,我来接你。别跟虎子说。”他要解释一下,不知如何说,“就,别说了。”
“嗯,我知道。”
他迈出门槛,又站住,甩甩头。曹恩凡从身后拉住他手,“你喝的不少,别走了。住我这儿吧。”
严天佐回头,看曹恩凡眉目温柔地望着他,没犹豫:“好。”
曹恩凡这才烧了水,让严天佐洗了,又喝足了水。严天佐坐在chuáng上,看曹恩凡走到柜子旁,问他:“你睡里面睡外面?”
曹恩凡本想从柜子里拿被褥,打个地铺,听他这么一问,手下停住。
“我喝多了爱口渴,你睡里面吧,我半夜起chuáng喝水也不会吵你。”说着脱了衣服,只剩一条内裤,拽开被子躺了进去。
曹恩凡看他jīnggān的身躯,一点不客气地钻进自己的被窝,身体里开始冒火。从柜子里拿了被褥说:“我还是打地铺吧。”
“打什么地铺啊,你这chuáng这么宽。你放心,我不是童飞,不对你动手动脚。”严天佐说完,不见曹恩凡过来,直接从chuáng上蹦下来,把他手里被褥塞回柜子里,把人往chuáng上拖。曹恩凡稍稍用力就能挣开,却由他拉着,到了chuáng边才说:“总得让我再拿chuáng被子吧。”
严天佐看着chuáng上那被确实小了些,自己也多少年没和人盖过同一条被子,便嘿嘿笑了两声松了手。两人这一闹,竟是忘了刚才还说了杀不杀人的事qíng。
二人都喝了酒,又乏又累却睡不着。鸟儿叫了两声。
“他们夜里总叫吗?”
曹恩凡摇摇头,才又想到这么黑严天佐看不见他动作,说:“偶尔叫两声。”
沉默。
“恩凡。”
“嗯?”
“我要是真去杀了人,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曹恩凡没说话。严天佐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吃饭时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话?”
黑暗像一个面具,让人把脸孔躲在它后面,胆子反而大了,平时不敢说的话,似乎因对方看不见自己的表qíng、反应,变成了别人话,说的也仿佛是别人的事儿。
“你说童飞不行,你行。”
曹恩凡在等,然而严天佐没回答。
一秒,两秒,三秒……严天佐动了动,侧过身看着曹恩凡。曹恩凡发觉,偏过头看他。二人在淡蓝的月光下对视,曹恩凡能听到自己心跳鼓噪,连呼吸都不敢了。
严天佐从被窝里伸出手,覆在曹恩凡身上摇晃他,似是要让他清醒点,认真地说:“我不信童飞那种人能一辈子都对你好。”
曹恩凡脑子一热,问:“那你能?”
严天佐若有所思地拿开手,躺平。曹恩凡才把一直憋着的一口气舒了出来,静静等着严天佐的话。
“能。因为我……也挺喜欢你的。”
月光凝结,云朵停步,零落的桂花重新绽开在枝头。曹恩凡看着窗外的一切,窗外的一切也在看着他,他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也喜欢你。”
他屏息再听,旁边那人的呼吸已经沉稳均匀,坠入梦乡。
☆、步步频将心事传
严天佐醒来的时候,桌上的早饭已经冷了,烧饼老豆腐要热了才能吃,曹恩凡家的大灶他不会生火,只好忍了饿去喝口隔夜茶。拿开茶壶看到旁边还有一个油纸包,严天佐打开看,是他喜欢的杏仁gān粮。认识曹恩凡没多久那会儿,他去正明斋买过,还特意给曹恩凡带了萨其马,自己要了杏仁gān粮。
严天佐捏了一块放进嘴里,杏仁味甘香浓醇充满口腔,他闭着眼睛咂咂嘴,又吃了一块,三口五口就着凉茶就把一小包吃光了。打了个嗝儿,抹抹嘴,惬意非常,也不穿衣服,滚回被子里想接着睡。
酒劲儿终于过去,他缩在被子里,闻到了一股令人安宁的木香味。他把被子摁到鼻子上使劲嗅,是陈年老家具的味道,楠木香。曹恩凡身上也是这个味儿。gān净、踏实、敦厚,还带点儿倔。他想起昨天睡前曹恩凡从柜子里拿被,差点就被自己摁倒在chuáng上。当时他上头有点严重,没什么感觉,只是晕乎乎的,想在重想起来,竟是十分动qíng。不禁遐想,若是他那时执意要跟他睡一个被窝,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后来呢?曹恩凡似乎躺下后问了他几个问题。“童飞不行!”严天佐忽然在被窝里急切地说出了声。说完自己又摇头,叹口气,简直想不明白自己着急个什么劲儿。曹恩凡才二十岁,父母都没了,也没什么亲戚,没什么朋友,认识自己没多久就拿自己当兄弟,这么傻的一个人怎么能被童飞染指。严天佐光是想到这儿,心里就跟又虫子抓似的。
“那你能一辈子对我好?”
曹恩凡昨晚好像问他这么一句来着。严天佐转头看看旁边的枕头,他翻身伸手摸了摸,仿佛曹恩凡还在那儿睡觉一样。
“能吧……能。”严天佐自言自语,又四仰八叉的躺平。其实,能不能的他现在没法说,但是在心里,他挺想的,想一辈子都对曹恩凡好。严天佐深深穿了口气,低头一看,被子已经被他顶起了老高。
他脑海中突然冲进一句话:“能。因为我……也挺喜欢你的。”
他紧张地翻身,握着自己不敢动,疲惫地又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下午了,生生被饿醒的。手里还握着自己,满手都湿了。他一个激灵从chuáng上蹦起来。仔仔细细检查一番松了口气,还好没弄到曹恩凡的被褥上。把内裤脱下来胡乱擦擦,光着腿穿上了衣服,尴尬地把曹恩凡的chuáng铺好,回了旅店。
拿上换洗衣服去澡堂泡了个澡,再出来照照镜子又是一副假洋鬼子样,头发蓬松,这段时间不勤修剪,有点长了。前面的头发从额边垂下,挡住左边半条眉毛,不仅没显得邋遢,反而衬得他眉梢眼角有无尽的风流和当久了流氓才能养出来的痞气。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笑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垂头丧气地回了旅馆,从抽屉里翻出两张早买好的戏票,揣进怀里。回身盯着行李箱看了半晌,一咬牙把枪别上了后腰,心想,这以后天天都不能离身了。
曹恩凡提前收拾了回来,记着晚上要去跟严天佐看戏。推门见早饭还在桌子上晾着没动,杏仁gān粮和半壶隔夜茶倒是都没了,便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太阳照到屁股才醒。他把剩下的食物收到厨房,收好了换衣服坐在堂屋里百无聊赖地等严天佐来接他。
今天赚了不少,所以才能提前收摊。章晋平说他今天心qíng好,耍着枪都一直笑。
“笑什么呢?笑了一天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章晋平终于忍不住问他。
曹恩凡实则在出神儿,直到章晋平用膀子撞他才回过神儿来。
“什么?”
“问你这一天都笑什么呢?”
曹恩凡尴尬地咳了一声,继而又毫不自知地笑了起来:“没事儿。今儿赚得多。”
章晋平不信,嗤了一声,说:“往常有比这赚的还多,你也没像今天这么乐过。准是有好事儿!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没有。”曹恩凡咬了口馒头,咕咚咕咚喝净了碗里的疙瘩汤,撂下碗,提着枪一个箭步冲上阵,四周爆发巨大的叫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