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道不销魂_李陶风【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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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天佐要走了,曹恩凡自然舍不得,可昨晚他那句话,够他知足一辈子了。曹恩凡趴在桌上,摸着茶壶把儿,转来转去,既无聊又高兴,痴痴地笑着。
小个儿的西洋钟被罩在玻璃罩子里,轻轻地敲了五声。曹恩凡等地犯困,迷迷糊糊枕在自己胳膊上,忽听“吱呀”一声。
“恩凡!”
曹恩凡坐起来,看严天佐大步流星跨进来。四目相对,彼此笑笑。严天佐拉起曹恩凡的手,说:“走了。车在外面等着。”
曹恩凡拴好门,跟着严天佐上了车。洋车师傅照顾二位坐稳,而后抄起车把,亮堂地喊:“走嘞!”
曹恩凡一路上低着头看脚,自己的布鞋和严天佐的皮鞋。严天佐则斜睇着他,昨夜里那huáng酒上头的感觉又来了,他想说点什么,终是没说。倒是曹恩凡开口问他:“什么戏?”
“哦。”严天佐猛地一被问,脑子里一下空了,伸手去怀里摸戏票,摸到一半想起来是《红娘》,但还是装模作样把票拿了出来,借着暗淡的灯光说:“红娘。”
“西厢记?”
“嗯。对。”严天佐莫名地有点紧张,又把票放了回去。
曹恩凡也是不自在的,这不自在里还带着点心有灵犀。车夫跑得快,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这风chuī透了曹恩凡,又chuī向了严天佐,无形的qíng愫,随着这风流淌到彼此心间,谁都明白,谁都没说。
哈尔飞门口的大水牌子上挂了一圈电灯,把中间的戏名和主演的名字照的明晃晃。戏院外挂着五米来高三米来宽的大海报。海报上的红娘娇滴滴俏生生,好一个二八佳人。
戏院门口一众名流前来捧场,互相拱手抱拳,逢迎客套几句,躬着身子彼此让着往里走。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却有种自成一体的规矩体面,看京戏的人独有的做派。
严天佐先跑上了楼梯,虽然一身西服革履却没半分稳重。曹恩凡在他身后拎着长衫下摆,一步步往前走,忽听后面一声:“小六爷!”
转身一看,是康爷爷拄着跟玛瑙头的拐杖,颤颤巍巍地往楼梯上走。
曹恩凡紧忙回声搀他:“康爷爷。您慢点。”
“恩凡也来啦!”
“来了。您自己?”
“嗨!”康爷爷夸张地叹口气,“本来说有人请童飞那小子,那小子说最近城里巡防任务重,让我跟家等着,说让我替他来,有人上门接我。我一想,哈尔飞又不是不认识,自己先来了。”
严天佐回头找曹恩凡,才看见他在楼梯下面扶着康爷爷。他又噔噔噔地跑下来,往康爷爷身后望了望,见没有旁的人,便笑了笑:“康爷爷。”
“这是……”
隔了一个月,这位八十来岁的康锡哩家大爷爷显然是忘了。曹恩凡见严天佐表qíng略僵,接过来说:“严天佐,我那个朋友,去您家把您桂花树砍了。”
“哦哦哦,”康爷爷拍拍脑门儿,“是你啊。嗨!快别提了,你把我那树砍了一半儿下去,没几天花儿就都败了。”
“是吗?”严天佐笑着走到康爷爷右手边,搀着他说:“我那枝倒还一直开的很好。前两天才败了。”说完,跟曹恩凡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曹恩凡无奈摇摇头,俩人一左一右搀着康爷爷上了台阶。
到了门口,严天佐递上两张票给人检查。“老爷子,您票给我看看。”
康爷爷愣了,拄着拐杖笃笃笃,转身往回走。
曹恩凡伸手拦住他:“康爷爷,是不是请童大哥的人带着您来就能进?您知道那人叫什么吗?”
“不知道不知道。”康爷爷挥着拐杖往下走,“不看了,不看了。”
曹恩凡架着康爷爷的胳膊,叫他稍安勿躁,回头对查票的人说:“能不能问问你们管事的,哪位客人请了巡警总队童飞队长,这位是他姥爷,姓康锡哩的。”
那人一听也是有来头的,不敢怠慢,回身进去找人说了两句,又出来说:“您稍等,问清楚了就来。”
不一会儿,一个西装打扮的人走了出来,问:“哪位是康锡哩家大爷爷?”
曹恩凡搀着康爷爷走到那人跟前,说:“这位就是。”
那人很客气,躬身给康爷爷问了声好,说:“老爷子里面请。我们陈午阳陈先生恭候多时了。”
严天佐眉毛一动,看着那人。
康爷爷进去,那人回头看曹恩凡和他身边的严天佐:“您二位,是一起的?”
曹恩凡摇头:“邻居,碰上的。”
那人客客气气地点点头,没再多问便进去了。
严天佐拉过曹恩凡的手说:“恩凡,这戏咱不看了。”说着就要往外跑。
曹恩凡一头雾水,这康爷爷岁数大了闹脾气,严天佐这犯得什么xing子?
“怎么了?好好的,说不看就不看了?”
严天佐没得可解释,看着曹恩凡。
曹恩凡用力把他往回拉说:“等你走了,我也就不看戏了,难得这么一回,怎么就不看了?再说童飞又没来。”
“不是童飞。”严天佐顿时无话,点点头:“你说的对,看!凭什么不看!”
曹恩凡无奈摇头,二人跨过门槛进了剧院。

☆、你要老老实实听我号令

  陈午阳自然是在包厢。严天佐抬头围着二楼看了一圈,没见到他,反而是看到康爷爷拄着拐杖踩着小碎步在一个包厢里坐下了,那么陈午阳不在那里也是离着不远的地方。
他心不在焉地和曹恩凡坐下,周围净是朋友相认的对话,张三李四,大爷二爷的喊着。腰后的枪冷冰冰地卡在他的腰和椅背之间,他不舒服地动了动,盯着舞台一言不发。
曹恩凡问他:“怎么了?脸色不好看。”
他转头看他,努力笑了笑说:“没事儿,人太多,有点烦。待会儿开戏了就好了。”
曹恩凡点点头也看着戏台。琴师在调弦,吱吱呀呀响了几声。这场cao琴的是着名的琴师,几声试弦儿就引得哄堂喝彩。琴师无动于衷,继续调,几声之后站起身,从下场门的幕布后面露出半个身子,藏青色的长衫垂顺,风度翩翩。接着司鼓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两下,大声喊了几句。司鼓是乐队指挥,一切都要听司鼓的号令,文武场皆是如此。
严天佐也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这场面对他来说本该是令人兴奋,名角新戏这几年虽说层出不穷,但是能赶上首演的机会可不多。要是以往,他这会儿应该托关系找门路提前去看看行头扮相,然而他现在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恩凡。”
“嗯?”
“西厢记你熟吗?”
曹恩凡笑说:“在天桥听说书的说过,偶尔也听过几段大鼓书,文本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他不安地四处瞟,瞟见二楼包厢走来个穿白西装的人。他定睛一看,果然是陈午阳。他过去跟康爷爷打了声招呼,接着招待着旁边的一个略胖些的中年男人去了前面包厢,身后跟着两三个跟班,完全一副商人生意场上jiāo际的模样。
曹恩凡见他又不说话了,便顺着他的视线往楼上看,也见了几个西装笔挺的人物,看上去和严天佐倒是有几分气质上的类似。
“怎么?认识?”
严天佐收回视线,摇头道:“不认识,看他们把康爷爷安排的怎么样?”
曹恩凡缓缓点了点头,略有迟疑地看了严天佐一眼。
哐!一声锣响,这就叫鸣锣开戏。观众席灯光骤暗,舞台金碧辉煌,照的通亮。哒哒,两声鼓点,哒哒哒,鼓点如落雨,接着京胡二胡月琴齐响。观众的世界在黑暗中退场,只剩一个如梦似幻的舞台,上演着浓缩的爱恨qíng仇。
张生念着定场诗上台,作势到了普救寺,不多时红娘崔莺莺上台。张生与崔莺莺羞涩对看,留下这惊鸿一瞥,多少缠绵痴怨便就此展开。
曹恩凡不知不觉进了戏。不由得感叹缘分奇妙,姻缘注定。虽有波折跌宕,但许多早已命定如此,心之所系,便是躲也躲不开。若是良缘,老天自会派神兵相助,譬如这红娘。想到此处,他回头看旁边的严天佐。舞台上的光只将他的眉眼鼻梁嘴唇照亮。他眉骨有些凸出,眉毛线条凌厉,双眼皮很深,像是利刀下手无悔一般刻出来的,鼻梁高挺,嘴唇略薄却显得刚毅。曹恩凡心头悸动,耳后开始发热,他想凑过去吻他的脸。
想起上次,也是在昏暗的戏院里,严天佐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却猝不及防地被他咬了耳朵。曹恩凡脸红着又盯着严天佐看,耳边张生唱道:“若与他能成美眷,胜似瑶池做神仙。”
严天佐一直盯着舞台出神,耳边忽地一热,抖了一下,发现曹恩凡伏在自己耳边。他伸手摸自己右耳垂,有浅浅的牙印。
“你咬我?”
曹恩凡忍着笑坐好。
“你gān嘛咬我?”
“报仇。”
严天佐揉着耳垂,想起自己上次冲动咬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觉得不能这么放过他,于是凑过去到他耳边说:“我记得上次喝多了还亲过你,要不要也一起报仇?”
曹恩凡被他问得没脾气,摇头笑道:“喝多了就算了。”
严天佐少见他心qíng这般好,瞬间忘了烦心事,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一把抓住曹恩凡的手,说:“那天虽然喝了不少,可我要是说,其实不是因为喝醉呢?”
曹恩凡的心突地揪到了一起,转头在暧昧的光线下看他。
“你说什么?”台上红娘完成一套身段,完美亮相,台下响起一片叫好声。
“恩凡。”叫好声渐歇,严天佐抓住曹恩凡的手又紧了紧。曹恩凡的手心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他常年练枪磨出来的。严天佐自己的手上原来也有薄茧,倒是这几年不再gān粗活,茧就消退了,可仍然骨节分明。
二人不管台上一片qíng痴,只自在昏暗的台下对看着。曹恩凡心跳如擂鼓,他总觉得,严天佐此时一定是会说点什么的。
“恩凡。”他又叫了一声。
曹恩凡觉出他手心有湿湿的汗渗了出来。“天佐。让我说吧。”
严天佐动了动喉结,直视着曹恩凡在细微光线下横着水波的双眼。
“天佐,我喜欢你。”
台上张生忽然惊道:“小姐受惊了!”
红娘尖着嗓子喊:“你哪儿那么些废话!”
严天佐噗嗤一笑,握着曹恩凡的手松开了,回身倚进椅子里,说:“你哪儿那么些废话!”
曹恩凡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着严天佐,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严天佐看他那样子又笑了,抓过他的手,伏到他耳边说:“我早就知道了。恩凡。我也喜欢你,我都对你说过两次了。”
耳畔又是一làng高过一làng的叫好声,连曹恩凡如海啸般的心跳声都被淹没了,不过他仍能感觉到,严天佐握着自己的手心不停地冒汗。曹恩凡知道,他面上那吊儿郎当的样子都是qiáng装出来的,他的心一定跟自己一样发着抖,打着突。这么一想,他反而踏实下来,抽出手,小声说:“看戏吧。”
严天佐僵着个笑脸,舒了一口气,手心在裤子上抹了抹。
二人并排坐着,再无话说,却有件事qíng安安稳稳地放下,没人怀疑没人犹豫,一切停停妥妥,好像这一生不过就是台上一出戏,眨眼间就过去了,因明白彼此心意,就算只有那么一瞬都是不冤枉的。
“严先生吗?”
一个黑影挡住了严天佐的视线,他抬头,看不清来人面貌,问道:“谁?”
那人把身子躬得很低,轻声说:“我们陈先生有qíng。”
曹恩凡警觉地问:“天佐,谁叫你?”
严天佐摆摆手,示意他无事,抬头去看二楼包厢,陈午阳正离席往外走。
“陈午阳找我什么事?”
那人略一沉吟,又说:“还是出去说吧。”
后面有人喊:“别挡着我们啊!有事儿出去说去!”
那人退出席外,两手身前jiāo握,等着他出来。严天佐脸色黑沉沉地,准备起身,却被曹恩凡拉住。
“叫你gān什么?”
“真没事儿,我马上就回来。你先看戏吧。”严天佐整整衣服,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后的枪。
曹恩凡看着他跟那人出去,等他回头看自己一眼,却什么都没等来。
张生抚琴,以昆腔唱了一曲凤求凰。怨怨艾艾,无限相思。“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严天佐跟着那人走出了剧院,弯弯绕绕来到了一辆车边。他俯身往里看去,车窗缓缓摇下,陈午阳倚在车里,一身白色西装,散散淡淡地抽着烟。而后似不经意一般偏了偏头,惊讶道:“哟,天佐。”
轿车后门被身边那人打开,严天佐蹙了蹙眉,矮身钻了进去,坐到陈午阳旁边。押着他来的人进到车前的驾驶位。
“午阳哥。”
陈午阳打开他那面的车窗,把烟灰弹掉,冷冷笑了笑:“实话实说吧天佐。八爷叫你来gān什么的?”
严天佐在这bī仄的空间里呼吸不畅,视线来回在前面那人和陈午阳之间小心逡巡,故作镇定道:“午阳哥什么意思?”
“我前脚走,你后脚就跟来了。丰台也去了,通州堂口也问到了。你说我什么意思?”
严天佐右胳膊绷紧,时刻准备着去腰后摸枪,脸上却仍然堆着笑。“来了北平当然到处看看。拜见通州堂口不过是想着借点门内庇护罢了,毕竟不是自己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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