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八爷那儿找我哥!”
☆、最可怜背人处红泪偷弹
严天佐冲出院外,小淞追在后面拉着。
“二哥,还是别去找了吧,大哥要是真被八爷叫走了,你这时候还是不出面的好。”
严天佐站在街边看着来往车辆,想叫一辆huáng包车,根本没听进小淞的话,急慌慌问道:“八爷知道我去北平的事儿?”
“陈午阳出事之后,才知道你去北平的。”
远处过来一辆huáng包车,严天佐冲他喊了一声,huáng包车听闻,扶着车把往他这边跑来。严天佐朝huáng包车走过去,随口跟小淞说:“八爷最恨手下人瞒着他做事,能等到你们把我救回来已经不简单了。”严天佐抬腿上车,对小淞摆手:“快回去,别在这儿傻站着。”接着低头对车夫说:“陈家弄。”
车夫不屑地说:“早就不叫陈家弄了。”
“记不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字,快!”
huáng包车夫满不在乎乘客的急躁,不紧不慢地拉着车。严天佐催了三四遍,车夫回说,自己本来就不是gān这行的,车只是白天拉,晚上是要去给戏园子演戏的,因此白天不能耗费太多体力,不然晚上没法演戏。
严天佐问:“你晚上演戏能赚多少?”
车夫听他竟然这么问,挺着腰杆说:“两块!”
严天佐看他这反应,心想也就是各个戏班子跑龙套,一晚上赶场如果能跑三个园子,不过也就是六七毛的意思。眼下自己赶时间,没空跟他纠缠,于是说:“你快些,我给你两块钱!”车夫一听马上jīng神了,这一趟也就是五毛钱的活儿,竟然有个十三点要给他两块,不可置信地反复问他说话可算数。
“算数。现在把两块给你。”严天佐掏出两块钱,身子前倾,丢进了车夫外套口袋。
车夫听见钱落进口袋的声音,脚底踩了风火轮一般,蹿了出去。
青帮各号人物手底下多少有些不gān不净的生意。严家兄弟俩替八爷打点的大多是正经行业,但也多少兼管着两家烟馆,剩下由八爷儿子亲自管着的见不得人的生意他俩并不知道有多少。不过八爷在帮内已经是不得势的一门,做这些生意也不敢显山露水,表面上还是想跟几位闻人看齐,因此在法租界的居所十分体面,往来客人也稀少,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格调。
huáng包车停在一座洋房花园外,严天佐跳下车,朝大铁门跑去。隔着铁门,他没着急喊门房,而是往里望着。这会儿,他哥该jiāo代的怕是也jiāo代完了。以他哥哥的脾xing,这事儿八成是都怪在自己头上了。说是没看住自己,跑去了北平,至于后面怎么跟陈午阳一起闹出这么大事儿,他现在不敢妄自猜测他哥哥的说法。总之他猪油蒙心的哥哥现在已经跪在八爷堂上,向他告罪呢。
严天佐忽然不想进去帮他哥说什么了,他想让严天佑多跪一会儿,最好八爷能用鞭子抽他一顿。这想法转瞬即逝,却把严天佐自己吓了个冷颤,没想到自己对亲哥有着如此的怨恨。
可是,能不恨吗?他这一回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北平,再见曹恩凡,已经是不可预期了。时局动dàng,日本兵已然进了北平城,南面还有日本军队一直在练兵,严天佐即使再不懂政治,也知道中日两国关系十分紧张。而看当局对日态度,也是显出内里空虚对外疲敝之态了。北平是旧都,若是打起仗来,怕是重地,处境险恶。曹恩凡不过是个卖艺的,他要靠什么过活,自己不在他身边,那个童飞又会怎么对他……
“严二爷。”
严天佐抬头,是八爷的那个表侄,此时正朝一辆汽车走过去,看到了站在门外的自己。严天佐对他点头,没有说话。
“怎么不进来?”
“看门房没人,不敢乱喊。”
那人走过来,开了铁门,刚要说话,远处有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喊了一句:“天佐。”
是严天佑从洋楼正门楼梯上下来。严天佐对八爷的表侄笑笑:“来等我哥的,既然出来了我也不进去打扰了。”
“我就是送严大爷回去的。”说完去请严天佑进了车,开了车出来。
严天佑摇下车窗,对呆立在门外的严天佐喝道:“愣着gān什么?上来!”
严天佐拉开车门上了车,一言不发。
“直接回您那边?”
严天佑“嗯”了一声,车缓缓开动。
路上三人都未言语。严天佐小心翼翼地观察严天佑,看他身上是否有被责打的痕迹。
“看什么?”
“没事。”
一路无话,回到了昆山路的小楼。
严天佑客气地留八爷表侄用饭,那人同样客气推却,驱车走了。
严天佐跟在严天佑身后进了屋,问道:“哥,八爷没打你?”
严天佑没理他,大喊一声:“小淞!”
小淞从厨房叽里咕噜出来:“大哥!”
“不是跟你说我去码头了吗?”
小淞哆嗦着:“是……是啊。”
“你跟你二哥怎么说的?”
“说……说你……去码头了啊。”
严天佐看不下去了,拉着他哥说:“小淞确实跟我说你去码头了,你在八爷那儿是我自己猜的,也不敢肯定你一定在,所以到了才没敢随意进去。”
小淞听着严天佐的话,一个劲儿地点头。
严天佑无奈,对小淞挥挥手:“接着做饭去吧。”
小淞如获大赦,转头钻进了厨房。
“八爷真没打你?”严天佐把他哥的胳膊拉起来上下看。
“没打,打我gān什么?”严天佑甩开严天佐,坐到厅里椅子上。
严天佐跟过来,坐到旁边:“你怎么跟八爷说的陈午阳的事?”
严天佑没说话,想了一会儿说:“陈午阳是咱们这一门的人,帮里的人大多也都知道。他自己离开上海后,八爷确实让人查过他的去向。可不是你也不是我。后来发现他与日本人有了合作,八爷也没敢动,毕竟跑了的人,就是和青帮没关系了。可是据我观察,八爷是想投靠日本人的。我不说,你自己有眼睛也能看,现在这局势,能靠上日本人,绝对能得便宜。你不在这段时间,八爷让我和三洋的码头接触过几次,说白了,还不是想和日本人做生意。”
小淞端着晚饭出来,看兄弟二人在说话,把饭菜放到餐桌,并没有叫二人,回了厨房。
严天佑听见动静,回头见饭菜上桌:“本来我以为陈午阳可能是和八爷有关,听八爷今天的话说,是没关系了。只是你搅进了日本人的案子,之后八爷的买卖怕是难成了。先吃饭吧。”
严天佐想说自己现在已经脱身,表面看上去是清白的,日本人提审和裁处的也都是陈午阳,应该没什么影响。可想到自己的名字曾经和陈午阳一同出现过,日本人如果想查是不难查到他和八爷的关系的。如此一想,便没再言语,低头吃饭。
“八爷会不会杀了我,给日本人看。”
“日本外务省都对你这个人不管不问了,八爷杀你gān什么?再说,青帮最大的还不是八爷,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向日本人投诚。”
严天佐点点头。
“你在上海老老实实待着,别给我惹麻烦!”
从回上海的那一刻,严天佐就琢磨着怎么回去,老实待着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北平已经下了三场雪,天桥的喧嚣热闹也被严寒冻住,总算到了人散市声收的时节。
曹恩凡跟章晋平这一年多也赚了些钱,这个冬天要说是不难过的。只是chūn节前,章晋平的母亲染了病,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他们在天桥西边住的地方破破烂烂,一到冬天更是连风都挡不住。曹恩凡去探望过,问了章晋平病qíng。章晋平说,只知道是肺病,大夫又说不是痨,吃了十几天的药,却仍是咳喘得厉害。
曹恩凡看他这家徒四壁的样子,顿生了怜悯,心里想帮他们,却又知道章晋平是极其好面子的人,说出来怕冒失,可是看到章大娘病痛的样子,也不管那么多,便说:“肺病最怕受凉,你这家里,就生个小炉子,铺盖都没个厚点的。你要是为了你娘好,不如搬去我那里,我们家东屋一直空着。”
这次章晋平没有断然拒绝,而是犹豫了半晌答应了,点头的时候头埋得很低,曹恩凡知道,他大概是流泪了。
回家之后,曹恩凡把东屋打扫出来,又将从前替换下来已经拆了的chuáng拼上。中午太阳正好的时候,章晋平拉着板车把章大娘送了过来。至此算是在曹恩凡家安顿下,曹恩凡和章晋平的感qíng也更胜异姓兄弟。
童飞还是把北边两个院子卖了,得了一笔钱,想来想去分出了一部分钱,在集宝斋入了股。集宝斋这几年也是生意冷清,急需现金周转,一看童飞要入股,便接财神一样地同意了。
这日终于弄清了琐碎事,童飞过来曹恩凡家,打算商量过年的事儿。一进门却看见章晋平在院子里生火。
“童警官。”章晋平一愣。
童飞说:“不是警官了。”然后径直往里屋走。
“恩凡出去买东西。”
童飞上下打量章晋平,实在不想跟他多说话,忽听从东屋里传来痛苦的咳嗽声,撕心裂肺的。
“那个,是我娘。”章晋平跑进屋。
大门吱呀一声,曹恩凡提着菜ròu等物回来了,进门看见童飞在院里站着望向东屋。
“童大哥。”他叫了一声,便去厨房里放东西,然后出来走到童飞身边,“他娘病了,在我这养病。进来说话吧。”
童飞瞥了东屋一眼,跟着曹恩凡进了屋。
“怎么在你这里养病?”
“他家四面漏风,他娘生的又是个不能受凉的病,就接来我这儿了。”
“你倒是好心,还嫌伺候病人没伺候够呢?”童飞这话说完,又觉得自己太愣了,想往回找补。
曹恩凡却笑笑给他倒了杯水说:“不用我伺候。我这里就我一个人住也冷清,叫他们过来,有人一起吃个饭说个话,反而高兴些。”
“倒不见你叫我过来。”
“你又没病没灾的。”
“谁说我没病?”童飞喝着一半水,神采飞扬的双眼从杯后看着曹恩凡。
曹恩凡知道他又开始没正行,便打断说:“别胡说八道了。”说着整整衣服,问童飞要不要留下吃饭。
童飞说:“不了,回家陪康锡哩家大爷去。”停了一停说,“北边院子我卖了,先跟集宝斋做生意,不过估计也做不长,再想别的辙。”
曹恩凡点点头。
“来是想跟你商量怎么过年的,本来是叫你去我姥爷那儿一起。”
曹恩凡这倒是给忘了,按理说是该跟康爷爷一起的,亲朋好友也就剩下康锡哩这么一家子。可是眼前多了个病人,大过年的若是躲了他们也不合适。
曹恩凡想着,童飞站起来要走:“你这儿有事儿,我也不着急问你了,想好了再说。”走至院里,童飞又朝东屋看了一眼,“有什么要帮忙的跟我说,好大夫我也能帮你找。实在不行去住西医院吧。”
童飞说的曹恩凡也想过,只是西医章晋平是绝对看不起的。送走了童飞,他一个人去厨房洗菜做饭,想着又是一个新年,也不卖艺了,严天佐还回不回来?若是他不能回来,是不是该自己去找他?
“曹恩凡别傻了,两个月足够把你忘了。”他苦涩一笑,水的冷意从手指尖钻到了心尖。
☆、敢莫是要与我传书递简
曹恩凡所想,也正被严天佐猜中了,而他担心的就是这个。担心他不信自己。
那天严天佑被八爷叫过去问话,回来没跟严天佐说什么特别的,只是屡次叮嘱他老老实实,千万不要做什么不规矩的。一昧告诫,却从不详细说明利害。而严天佐,则是日日夜夜想着怎么赶紧回去。饶是他哥哥不说,他也能明白,自己越狱出来,回北平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被抓回去,况且他在八爷这边也是个捅了篓子的人,瞎折腾确实没什么好处。
只是他黑夜白昼醒时睡时,没有一刻不在挂念曹恩凡的。想着既然暂时回不去,无论如何也要让曹恩凡知道,自己并不是拔腿跑了把他丢下,而是确有难处。
于是第二天,邮局还没开门,他便赶着去发电报的地方排队。小淞跟在他旁边,一个劲儿说发完电报赶紧回去,大哥jiāo代不要在外面多留。严天佐点头答应着,顶着邮局的门,不耐烦地东张西望。
忽地,几个人影从拐角闪了出来。严天佐顿感不妙,是冲着自己来的,拔腿就跑。小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着严天佐跑起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严天佐被一辆黑色轿车拦下来。司机摇下车窗,是八爷的那个表侄。
“怎么哪儿都有他!妈的!”还没意识到自己处境,严天佐先是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
那人从车里转头对着严天佐笑,瘦削的脸颊显得刻薄,眼里有从未出现过的狡黠,那是一种有恃无恐的表qíng。“严二爷,八爷说,您回来这么长时间也没时间见一面,叫我接您过去坐坐。”
严天佐回头,看拐角那几个人已经把身后的路也堵死了。这哪是接去坐坐,分明是挟持,还由得自己不去么?他冷笑着说:“哪有这个道理,还是我去给八爷请安才对。”
“八爷不拘这些小节。”说着他从车上下来,为严天佐打开了后门。严天佐只得上车,挥挥手让小淞赶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