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恩凡翻过身凝视他,见他表qíng有些沉重,该是确确实实想过这些事儿的。
“别瞎想了,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我们不会见不着的。”
“嗯。”严天佐宽心地笑笑,把曹恩凡揽在怀里。
曹恩凡又说了章晋平母亲生病去世的事qíng,电报是怎么才看见的,自己又是如何辗转到上海进了乐班主的戏班。
“我就想,说不定能在哪个戏院看到你,就跟着他们跑龙套。”
“他们倒是押着我去看戏。可我没心qíng看,满脑子都是你,后来哪也不去了,就在家给你写信,就算寄不出去,心里也好受点。”
“嗯,幸好赶上了这场堂会,不然我就回北平了。”
严天佐一下把身子撑了起来:“回北平做什么?日本人都打进来了。”
“就是因为日本人打进来了,才想回去看看亲戚朋友,看看自己的家。”
严天佐能懂,他听到日本人打进北平的时候第一个想法也是回去,当时他以为曹恩凡在北平,满心挂念他的安危,要去看一眼才能放心。
“我当时也这么想,知道北平开战了反而更想去,幸好你来上海了。不过,最近太危险,也没有能去北平的车,等过段时间日本人消停了我陪你回去。先想想怎么跟虎子他们联系上,问问城内的qíng况。”
曹恩凡点头。
俩人依偎着,被窝里热乎乎的,上海正是cháo热的季节,身上湿湿黏黏,却让人无比安宁。
二人聊着聊着竟然又睡着了,直到天色大亮,有人来敲房门。
“二哥,吃早饭吗?”小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严天佐揉揉眼睛起身,曹恩凡也跟着醒了。严天佐摆摆手,示意没关系,提高声音对门外说:“吃,马上出来。”回头看曹恩凡面有难色,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一起出去,别担心。”
他们收拾好下楼的时候,小淞正从厨房端着馄饨出来,听到楼梯的脚步声抬头想喊声“二哥”,谁知竟然看到了两个人,手里的馄饨没拿住,咚地一声砸在桌子上,洒出来半碗。
“你怎么回事!”严天佑严厉地吼了一声。他此时正坐在厨房外的餐桌旁,这个位置在楼梯的背后,跟小淞的视野完全相反。
小淞目瞪口呆地指了指楼梯的方向,严天佑这才回头,登时也愣住了。
曹恩凡有点担心,下楼的脚步顿了顿,严天佐回手拉住的曹恩凡的手,紧握了一下,让他安心,便牵着人走了下来。
“他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严天佑指着天佐身后的曹恩凡不可置信地问道。
“哥,先吃饭。”严天佐反而不慌不忙了,几乎忽略了愣在当场的严天佑,拉着曹恩凡往餐桌走过去。走了一半,严天佑才回过神,拦住了他:“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他怎么进来的?”
“边吃边说吧,反正我们俩的事儿你都知道,还着什么急。”转头对小淞说,“搬把椅子,加副碗筷。”看到早饭是馄饨,又问,“馄饨煮的够吗?”
“够够。”小淞答应着就去搬椅子拿碗筷了。
严天佑在旁边气得说不出话,想让小淞别理他们,却又因种种原因没说。最后,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对着四碗馄饨,谁都没动。
桌子是圆桌,小淞被夹在曹恩凡和严天佑中间,动都不敢动,不小心跟曹恩凡对视一眼,发现这人长得真挺好看的,说不出来是哪里漂亮,但看着舒服安静,尤其那双眼睛,看了就让人醉醺醺的,也难怪二哥喜欢他。曹恩凡发现小淞再看他,微微冲他点点头,小淞回以尴尬地笑容,才发觉自己失礼了,赶紧把头扭了回去。
其实最尴尬的是曹恩凡,他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低着头也没直视过严天佑。
严天佑和严天佐坐在四人的两端,几乎是面对面。
“恩凡昨天跟着咱们的车找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他来了?”
“翻窗户。”严天佐第一个动了筷子,吃了一个馄饨,“他看见门口有人守着,只能翻窗户。”
严天佑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半夜翻别人窗户上别人chuáng,轻车熟路。”
“哥。”严天佐截住了他哥的话继续说,“我不会再跟恩凡分开了,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们俩一起杀过人,一起坐过牢,我想去北平找他,他就来上海找到了我。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所以呢,你现在就是告诉我而已。”
“对。跟你说别的也没用,我已经决定了,你又肯定看我们不顺眼。”
曹恩凡谨慎地观察着严天佑的反应,怕他会跟天佐和自己动手。
严天佑yīn着脸不说话,严天佐自己吃起馄饨来,还把筷子递到曹恩凡手里:“快吃,别等凉了。”
话音未落,哗啦一声,桌上的筷子掉到了地上,碗摇摇晃晃,汤汤水水都漾了出来。严天佑猛然起身撞到了桌子,接着饭也不吃就出门了。
小淞追在后面:“大哥,你去哪?”
“码头!”
严天佑“砰”地把门一甩,小淞也没再往外追,垂头丧气地走回餐桌旁坐了下来。
严天佐又拿了gān净筷子放在桌上,示意他们俩吃饭。小淞拿起筷子百无聊赖地吃起馄饨。曹恩凡想问问严天佐,他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他问出口,严天佐就看出来了,说:“他会同意让你留在这儿的。外面有人看着,你现在出去被人发现了他不好跟八爷jiāo代,又不敢跟别人说咱们的关系,再说北平的事qíng他一直觉得欠我的,让他生气去吧,从码头回来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只能听我的。”严天佐说着夹起一个馄饨送到曹恩凡嘴边儿,曹恩凡顺势张嘴吃了。严天佐接着说:“只是,估计一时半会儿咱们都出不去,八爷那边不知道什么动静。如果杜先生全力主张支持抗战,八爷不会好过,到时候没空顾得上咱们,咱们就想法回北平。”
“嗯。听你的。”
说话间,严天佐又喂了曹恩凡两个馄饨,自然而然,俩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别扭。一旁的小淞用余光瞥了一会儿,默默地转过半个身子。
小淞想了想,自己在家里呆着恐怕不方便,而且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二哥和他的这个qíng人,与其这样,不如去码头看看严天佑。刚换上鞋,严天佑推门急匆匆地就进来了。进门谁都没看,直奔收音机,打开,调台。
尖细的女声一字一顿慢条斯理地播放了一条令人骇然的消息:夜里,日本人轰炸了虹桥机场。同时遭到空袭的还有南京、南昌等地。而就在刚刚,中国空军轰炸了日本海军第3舰队旗舰“出云”号。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日本的十六艘军舰也即将向淞沪出海口急速驶来。
☆、臣伴君好一似那羊伴虎
对上海来说,那是一个转折点,停战协议再也成不了保护,这里将迎来五年后的又一场恶战。当局首脑在电台发声,鼓舞民族士气,俨然是五年前的重现。一天之后,一直保持沉默的杜先生终于也在电台开口,表示同当局共同发起抗敌后援会,鉴于当下之大危机大危难时刻,要倾其全力与侵略者抗争到底,呼吁各界同仁必应同仇敌忾,以家国为大各尽己力,并宣布了第一笔捐款的数额和用处,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若是只是当局的呼吁,在上海或许还有人想视而不见,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只要进租界一躲,外面就算改天换地也能等风平làng静再出来,实在躲不了,就离开中国,总归不会没有退路。而作为上海闻人的杜先生一开金口,上海从上至下各个阶层便都不得不开始动作起来,纷纷联合抗敌后援会捐款,向当局投诚。
明面上确实如此,暗里动作却更多。八爷向抗敌后援会捐款是派吴玉秋去的,却只接触到了叶爷,一笔钱不多不少,数额得当。
吴玉秋代表八爷去捐款的事qíng严天佑有所耳闻,却是从别的门下传出来的消息。至此已经再清楚不过,八爷正在使他远离自己门下的核心。何时真的开始动手把他兄弟二人清除,虽不确定也是迟早的事qíng。
严天佑几乎一夜未眠,躺在chuáng上想着这些纷杂的事qíng,忽然就想通了。
正思及此,这栋昆山路上的小楼在巨大的轰炸声中开始晃动。严天佑坐起身,接着又是一下,爆炸声更近,小楼晃得更加剧烈。他翻身下chuáng,披了衣服出门。
小淞在一楼一脸慌张朝楼上喊:“大哥二哥!”
此时,严天佐和曹恩凡也已经站在二楼走廊上,和严天佑对望着。
严天佑说:“日本人来轰炸了。”说着胳膊伸进袖子,扣着纽扣跑下楼。严天佐和曹恩凡跟着跑下来,四个人穿戴整齐一起出了门。
或许是也听到了轰炸,后半夜来守着严家的人并没有出现。四人不约而同的朝着爆炸的方向跑去。天空中隆隆滚过飞机的巨大轰鸣。目之所及一片灰暗,远处爆炸声随着硝烟直冲天际,直掩住了尽头的曙光。
已经有人开始往租界这边涌来。
“是哪里?他们炸了哪里?”小淞扯着严天佐的胳膊问。
严天佐往南便望去,正在想会是哪里,便听严天佑说:“火车站,他们炸了南站。”
严天佐说:“那里都是老百姓!畜生!”
北边的火车站正处于jiāo火的中心,上海可以用的只有南站了,这时候再对南站进行轰炸,目的就是要让上海变成一座孤岛。然而此时,南站必定挤满了想要进入中腹地区逃离战乱的百姓,日本人的pào火,直指的就是这些平民。
轰炸声的间隙中,传来令人发指的尖叫和嘶喊,听得人不寒而栗。四人站在路中间,不停有人从他们身边跑过,他们向一块河滩中的石头,在人流中不动。
“大哥,我们怎么办?”说话的是小淞,他半躲在严天佐身后,看着站在最前面的严天佑。
“躲起来,快回去!”话音未落,又是接连的爆炸声,此时,声音传来的方向比之前更开阔,“他们开始扩大轰炸了,回去,都回去!”严天佑推着几个人往回跑,严天佐死死攥着曹恩凡的手。所有人都在朝租界涌来,甚至已经见到身上有伤的人了,而日本人轰炸的势头一点都没有减弱。
“拉住我,不要被冲散了!”严天佐看曹恩凡,眼神里有些愧疚,似乎这场混乱是他的错,是他害曹恩凡经历了这些。
曹恩凡看穿了他的表qíng,握紧他的手说:“别乱想了,我一直拉着你!”
严天佐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幸亏他们没跑出来太远,很快顺着人流回了家,轰炸也终于变成断断续续。本以为这丧心病狂的屠戮就这么停止了,却在稍作喘息后,再次袭来,直到下午才彻底熄火。
机场、闹市、火车站,日本人悉数进行了轰炸,现在唯独只剩租界是安全的。可是租界就这么大,对接受难民并不慷慨,如今也是人满为患。电台里的女声时断时续,甜美娇柔的声音中也终于多出了几分qiáng硬,然而却不足以让身处战火中的人看到任何希望。
曹恩凡听了轰炸的qíng况,想要出门看看,严天佐跟着要一同去。严天佑拦不住,索xing带着小淞一起去了。
目之所及一片焦黑,浓烟中可见零星的火苗,尸体或完整或残破已经面部全非,只是一个接一个黑黢黢的人形。赶来救援的军队和医生,抬着尸体,一具具扔上车,伤者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被一一抬走。有军人要赶他们走,忽然有孩子的哭声,小淞飞快跑过去,在废墟中抱出了一个孩子,他哭的嗓子已经压了,双眼通红却没有眼泪。小淞跪在地上,抱着孩子眼泪像下雨一样流个不停。
一个军医从他手里接过小孩,小淞跪在地上喊:“你们好好对他,好好对他!”
几个当兵的把小淞拖了出来,连带把严天佐几个也往外赶。正在这时,后面来了一队人,跟一个军官jiāo涉后开始和军队一起行动。严天佑看到是杜先生手下的叶八爷,便喊了一声。
叶培峰回头,似乎认出了严天佑,走过来问他来gān什么。
严天佑如实答了。叶培峰点点头,又去跟军官说了几句,才放开四人。叶培峰说:“跟着我,别给军爷们找麻烦。”
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仿佛置身人间炼狱,呼吸一次都是烈火焚烧般疼痛。直到夜里,叶培峰要带人回去,才又跟严天佑说上了话。
“是八爷叫你们来的?”
严天佑想说不是,是他们自己想来的。但这样一来,便让叶培峰明白了八爷消极抗敌的意思。叶培峰是小八股党的老八,杜先生心腹,在他面前这么说,无异于是揭露八爷的面目。可是自己在八爷眼中也早成了外人。这个嫌隙是什么时候产生的,真追溯起来恐怕很早就有了,但真正发作却是他让天佐私下刺杀陈午阳未遂开始的。如今这种qíng况也实在没必要替八爷扛什么。
于是严天佑没说话。
叶培峰能在杜先生手下如鱼得水,必然是聪明人,见他不说话便明白了,于是说:“难得你们这么忠心于国家。我回去会跟杜先生说的。”
严天佑微微鞠了个躬,表示感谢,叶培峰没再多说带着人走了。
四人也回了家,离开那个人间炼狱,躺在chuáng上,四个人三间屋子谁都没有睡意。
严天佐和曹恩凡并排躺着,手在被子下jiāo缠在一起。没人说话,安静的令人窒息。两个人却知道彼此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这个国这个家都似乎看不到以后了,不是自己一己之力能够守卫的,但,身边这个人,不能有闪失。二人同一时间用力,双手握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