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小淞跑去开门,不出意外是八爷派来的人。打头的说八爷叫严大爷去一趟。
严天佑跟着他们去了八爷那里,发现租界进出要经过许多道盘查,这是开始防备难民大批涌入了。
八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椅子上喝着茶,穿着倒是比往常朴素了。严天佑上前问好,没想到八爷直接省了历来的寒暄,直接让他坐了。严天佑觉得有异,果然还没坐稳,就听到八爷的问话。
“昨天跟着救援了?”
严天佑八成已经猜到是和这事qíng有关,回答:“是,我弟弟那个脾气坐不住,非要去帮忙。我拉着说别去,他不听,只好跟他一块儿去了。”
“听说杜先生组织抗敌后援会的也去了。”
“是,看到叶培峰了。带着几十个人。”
八爷放下手里的盖碗儿,有下人走过来收了下去,过一会儿又重新端上来一杯茶。
严天佑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手握着拳头,手心儿里都是汗。
八爷没动那杯新上来的茶,先叹了口气,说:“如今国将不国啊。可惜,你也明白,在帮里我是靠着辈分才有些地位,实际上没什么人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国家有难,杜先生的抗敌后援会,我也想尽力支援,但是论实力我是比不上其他各门的。可人力该出也还是要出,昨天是我疏忽大意了。近来日本人在上海东炸西炸,我想出力,却也不认识什么当局首脑,只能乱着急,竟然把手下这些人给忘了。”八爷端起杯,吸了一口茶,抬头对屋里所有的人说:“你们也应该提醒我,这样就免了天佑天佐像昨天似的冒冒失失去救援,咱们也可以跟抗敌救援会一起去的。”
这话是说给严天佑听的,严天佑听着。
八爷放下盖碗儿,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用袖子掸掸长袍,随口道:“你家里来了朋友?”
严天佑没想到八爷话锋一转,转到了曹恩凡身上。昨天是曹恩凡来他们家后第一次出门,没想到这么乱还是被八爷的人看到了。
“是。”
“这时候来上海投奔你们,是很熟的朋友了?”
严天佑勉qiáng笑笑:“我们兄弟两个有什么朋友八爷您还不知道吗。并不熟,老家的亲戚。真是好朋友这时候也就不来麻烦我们了。”
严天佑说完不敢抬头看八爷神qíng,但是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肯定不信自己这套说辞的。
果然,八爷嗯了一声,说:“青帮身份敏感,当局和日本人都想拉拢咱们。我在帮里几斤几两重我自己,还有你们都清楚。这时候可不能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qíng,给我丢人不说,要是议论起来,帮里都跟着不好看。”
严天佑不知道八爷说这话的意思,到底是确切了解了什么,还是仅仅是借机敲打他实则对qíng况并不太清楚,但这时候还是什么都不说,点头的好。
“所以,”八爷忽然扬起了声调,“有些事儿,你不好办,我就替你办了。”
严天佑正糊涂着,吴玉秋进来了,走到八爷面前说:“人带来了。”
八爷点点头。
只听门口响动,严天佑回头,看到严天佐和曹恩凡被八爷的人绑了来,摁着跪在了厅口。
☆、两廊下摆枪刀威严极壮
八爷的人前脚带走了严天佑,后脚就冲进来一帮人。当时严天佐和曹恩凡正和小淞一起猜测着八爷叫严天佑去的目的,门就被撞开了。七八个人把小淞打到一边,目的明确就是要抓严天佐和曹恩凡的。三个人措手不及。会功夫的只有两个人,不仅是双拳难敌四手,还因为两人已经意识到来人必定是八爷的手下,现在即使逃了后面的事依旧难办,何况严天佑现在还在八爷手上。严天佐拦在曹恩凡身前,说:“你们到底要抓谁?”
来人把严曹二人围住,说道:“二爷,得罪了。”说完便掏出绳子。
严天佐微微回头,低声对身后的曹恩凡说:“你能跑出去,跑吧。”
曹恩凡抓着他横在自己身前的胳膊:“说了不分开了,我不跑。”
说着,几个人已经围上来把二人绑了,直接扭到了门外的车上。小淞被丢下,捂着脸上的伤追了出来,汽车早就绝尘而去。
看见自己亲弟弟被绑着,严天佑慌了,从椅子上下来也跪在八爷面前,心里发着抖想,这天迟早要来,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一瞬间无限悔恨壅塞在他心头。他不该昨天一冲动跟着去救援,不该让弟弟留下曹恩凡,不该让天佐去北平,不该有这么多非分之想,甚至是不是根本不该进青帮……
“八爷,不知我们兄弟犯了什么错,让八爷这么大动gān戈。您告诉我们兄弟俩,我们也好悔改。”严天佑声音都在抖。他一路在青帮也算是顺风顺水,在年轻一辈里,颇有些声望,算是个后起之秀。如今得罪了自己师父,还闹得这样严重,无数最坏的结果全都想了起来。
严天佐和曹恩凡跪在厅口。严天佐知道这时候最好什么话都别说。他哥哥生来比他机灵,游走在利益关系中八面玲珑,不然他俩也活不到今天。此时,人落在别人手里,最坏是个死,最好也就是保命。可惜他对八爷现在多记恨他们兄弟俩没有底,他只是不想因为他的关系连累了恩凡。他不是帮里人,轮不到八爷来管,可眼下这么个qíng况,真是说不准八爷会gān些什么。
“你们兄弟俩跟着我这么多年,我向来最放心的就是你们。大事上,你们必然是不会跟我有二心。哎!”八爷说到一半,做作地叹口气说,“怪我太宠着你们俩了,私底下胡闹也没管过。”八爷起身,路过严天佑朝厅口走过去,严天佑看着他长袍的下摆从身边掠过,攥紧了撑在地上的手。
“这些天日本人一直在轰炸,虽然没炸到我这里,但是我也整天悬着心,都没好好照顾天佐。”八爷走到严天佐身边,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现在你们家里进了外人,我都不知道。”
曹恩凡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做公差的,可是到了他这一辈早就没落了,从小到大最多走走亲戚,从来没在什么成体系的组织里待过。听这个八爷兜圈子讲了那么一大堆,他仍然搞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一门的师父有多大权力,会如何处置手下的人,他虽在严天佐口中有所耳闻,可现在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八爷朝他走了过来,他抬头直直看着他。那个所谓“外人”指的就是自己吧。
“天佐,知道我为什么绑你吗?”八爷弯腰,问跪在地上的严天佐。
严天佐本想忍着不出声,可听了八爷的意思,是已经盯上恩凡了。于是他挺了挺腰,没有看八爷,直直跪着说:“八爷,我向来都笨,实在不知道。不过,就是因为我笨总是闯祸,您要打要罚我都认了。但您绑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外人,是我的朋友。他不是帮里的人,刚来上海也没给您找过麻烦,要是没他什么事儿,还请您把他放了。我闯祸了还是惹事儿了,您罚我就是。”
“天佐!”严天佑压低声音恼怒地提醒他。
严天佐住了口,不甘地把头别了过去。
“朋友?”八爷哼笑了一声,缓缓踱步往回走,坐回椅子上,“怕不只是朋友吧。杜先生做寿那天,你就是去看他了吧。你们以为现在天下大乱,就能在我眼皮子下面搞鬼,以为我空不出手查你们?弟弟养了个男人。兄弟俩又去抱高门的大腿。我这个师父,在你们眼里还算什么吗?”
“八爷,我们没有那些心思,是一心一意跟着八爷的。日本人把上海炸成现在这样子,我们也是中国人,不过是想帮帮同胞。”
“天佑,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抗战是抗战,生意是生意。杜先生家底殷实,我们没办法跟他们比。日本人打进来,杜先生随时能走。可是你我不同,咱们的活路可没他宽,没有那几个小码头,你先想想你们兄弟俩吃什么喝什么。”
“八爷。”严天佐cha话进来,“去跟抗敌后援会一起救援是我的主意,你口里说的什么养男人的也是我。我哥跟您这么多年,小心翼翼,想投奔别人门下的心起都不敢起,更别说去做了。再就是我朋友,既然您查出来了,我多说也没用了。只是他不是青帮的人,您不能随便动他。所以,都冲我来吧。”
八爷先是没说话,继而笑了:“行啊天佐,平时在我身边连句话都不说,这时候反而长骨气。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玉秋,帮规伺候。”
“是。”
严天佑已经吓白了脸,犯了帮规要受酷刑,用梳成倒刺的鞭子蘸了盐水抽打。一鞭鞭下去皮开ròu绽,当时死不了人,却疼到钻心,几十鞭子下去,不疼死也会不省人事。伤势如果太重,过不了几天伤口发炎溃烂,最后也是要人命的。
严天佑跪在地上,头顶着地,惊慌到只能不停重复地喊着“八爷”。曹恩凡一听八爷要用刑,也已经慌了神,挣扎到严天佐身边:“天佐,他们要gān什么?帮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胡说!”
“恩凡。”严天佐笑了笑,往前贴到曹恩凡耳边,“你不是青帮的,他们不会动你。事qíng过去了就会放你走。”
曹恩凡摇头:“我们一起跑出去!”
“我跑不了,还有我哥在这儿呢。”
吴玉秋带人端来了一大桶盐水,鞭子就浸泡在里面。
八爷坐在椅子里不动,也没吩咐人动刑,悠闲地喝了两口茶,随后才慢慢说:“天佐把错都担下了,你这个做哥哥的看来也没有好好管束。今天给你个好好管束他的机会。”说完朝严天佑使了个眼色,让他去看身后的木桶和鞭子。“按着帮规,你来亲手罚你弟弟。错了一分一毫,重头来。”
“八爷,我……”
“嗯?不愿意?那也行,我换个人来,说不定天佐记得更牢。”
按着帮规,是要在用刑的时候,每打一鞭子,受刑的人就要背出一条帮规。未犯之规一鞭即过,若是背到自己所犯的帮规,就要连受十鞭。每鞭下去必要见血见ròu才行。八爷所谓错了一分一毫便要重头来,是要眼看着严天佑把自己弟弟往死里大,要看他们兄弟手足相残。可要是换了个人只会下手更狠,说不定就直接把天佐打死在当场。
“不,我,我来。”严天佑撑着地起身,一步步走向那个木桶。严天佐跪在地上看着他,明知道接下来就是一场手足相残的戏,却忽然觉得滑稽。似乎他哥哥每迈一步,就是他们从小到大的一个决定,就这样走到了今天,走到了哥哥要举着鞭子抽打弟弟的这一天。
严天佐被人推搡着解开了绳子,扒下了上衣,露出了一身jīnggān的肌ròu。严天佑已经很久没见过弟弟光着上身的样子了。他想起来小时候,两个人经常一两个月洗不上一次澡,头一次进汤馆,两个小泥猴还被伙计狠狠嫌弃了一顿。那时候他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如今不仅个头儿跟自己一样,还是个结实漂亮的小伙子。
吴玉秋给严天佑递上了鞭子,说:“严大爷,八爷可还等着呢。”
严天佑握着吴玉秋手上湿淋淋的鞭子,指节咔咔作响。忽然啪地一声,鞭子抖开打在地上。
严天佐回头,看着他哥哥逆光而立的身影,微微笑了笑,然后回过头,微微弓起脊背。
“十大帮规,一!”严天佑忽然高声。
“不准欺师灭祖!”
“可犯帮规?”
“没有!”
一道鞭痕过后,便渗出了血,接着皮ròu崩裂。那伤口触目惊心,严天佑心口一疼,差点昏了过去。
“十大帮规,二!”
“不准藐视前人!”
“可犯帮规?”
“没有!”
“十大帮规,三!”
“不准提闸放水!”
“可犯帮规?”
“没有!”
严天佑的右臂已经麻了,他看到严天佐的肩膀开始发抖,躲开目光,抽了下去。
“十大帮规,四!”
“不准引水代纤!”
“可犯帮规?”
“没有!”
四道鞭痕jiāo错在严天佐的背上,严天佑向一旁望去,看到了木然跪着,眼泪纵横的曹恩凡。
“十大帮规,五!”
“不准江湖乱道!”
“可犯帮规?”
许久未动的八爷忽然抬起了左腿,架到了右腿上,颇有兴味地看着他兄弟俩。
严天佐抓着膝盖两条胳膊都在打颤。
“有。”
严天佑抬头,分明看到了八爷满意的神qíng。握着鞭子的右手掌心生疼。十鞭。十鞭之后,严天佐已经撑不住了,屡次险些倒在地上,却都qiáng撑起来。
“天佐!”曹恩凡被六七双手摁着。
严天佐想说话,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跪着都已是勉qiáng。他看着曹恩凡微微摇头,嘴唇翕动,说:我没事。紧接着一桶冷水泼了下来,严天佐一阵猛咳。
吴玉秋在一旁问:“严二爷,能说话,就继续。”
严天佐努力扯动嘴角,对着吴玉秋笑了笑。
“十大帮规,六。”
“不准扰乱帮规。”
“可犯帮规?”
“没有。”
“十大帮规,七。”
“不准,不准扒灰盗拢。”
“可犯帮规?”
“没有。”
“十大帮规,八。”
“不准jian盗邪yín。”
“可犯帮规?”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