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道不销魂_李陶风【完结】(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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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恩凡附耳到康爷爷嘴边,那声音含含混混,在喉咙间一滚一滚,即使这样曹恩凡也听出了个大概。
“他在说满话。”曹恩凡跪在chuáng边,拉起康爷爷的手,“康爷爷!康爷爷!能听得见吗?我是恩凡,鄂托家六爷的孙子。康爷爷!”
不知道康爷爷是不是听到了,说话的声音竟然跟着曹恩凡提高了。
“还在说满话?”
曹恩凡摇头,把耳朵凑过去,然后一句句复述着:“贼之骑兵各奔窜……初五初六夜,贼又率众连犯我营。俱为我军击败。”并不是每句都能听清,曹恩凡全力听着,又道:“……领兵渡潼关濠口。贼众望风奔溃。……计获马千余匹。辎重甲仗无算。……大军入潼关……”
“这……说的是什么?”
“世祖实录。”曹恩凡答道,“康熙年间编纂的实录。我小时候在康爷爷家看过,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段,经常读给我听。五旗大军入潼关。”
康爷爷几句呓语,勾起了曹恩凡对往事的种种回忆。他和童飞一起听康爷爷念实录,他小,康爷爷总是抱着他,每念一段儿就会指一个字给他看。“认得吗?”
“认得,这是‘马’。”
康爷爷会摸摸他的头,夸他聪明,又问童飞,“你认识吗?”
童飞总是懒得回答,只说一句,“我都十四了。”
康爷爷说完“大军入潼关”后,便没再说任何话,又昏沉沉睡去。
曹恩凡整个人抖成一团,右手僵硬地朝怀里摸去,慢慢地把那封信拿了出来。
严天佐突然抓住了曹恩凡的手。“恩凡……”
“让我看吧。”曹恩凡声音无力却坚定。
严天佐松开握着他手腕的手,马上又抱住了他,“恩凡,我在呢,我抱着你。”
“嗯。”
信封早就被康爷爷撕开了,曹恩凡取出里面薄薄的一张信纸,折成三折,他飞快地展开,看到页头写着: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四十七师。旁边是童飞的名字,接着是番号,职务,驻扎地,任务,最后一栏写着死亡原因。这一行曹恩凡看不清,只看见“中弹”二字,目光便掠过,直接看向了左边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迹,落款是第四十七师师长的名字。
“童连长飞君,身先士卒,为我国民革命军之表率。于国家危难之际,捐躯报国。无君之牺牲,便无战役之胜利。国军必将愈战愈勇,驱除鞑虏,不rǔ英灵。”
字迹有力,匆匆写成,将领扼腕之意力透纸背。曹恩凡把纸原样折好,放回信封。严天佐抱着他的肩膀,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等着他说话。
“康爷爷,童大哥身体里流着一半康锡哩家的血液。他战死关外,死在满洲的土地上,是真正的巴图鲁。”
话音刚落,康爷爷忽然睁开了眼,眼神清凉,转头看着曹恩凡。
“康爷爷!”
康爷爷抬起手,曹恩凡一把握住,老头儿哑着嗓子说:“老六?”
他仍然把曹恩凡当成了鄂托家六爷,曹恩凡听到康爷爷这一声唤,终于哭了出来,握着他的手说:“是我,老大。”康爷爷是康锡哩家的老大,曹恩凡知道他们年轻时都是这么称呼他。
康爷爷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纯真开朗意气风发,苍老的声音说:“老六,你看,你总说我不男人,可我们家童飞是好孩子,是我们满洲的巴图鲁。你再不许笑话我了。”
曹恩凡哭得说不出话,一直点头,哽咽着说:“再不,再不笑话你了。童大哥,他是最英勇的,巴图鲁……”
康爷爷笑着闭上了眼睛,曹恩凡埋头大哭。似乎过了很久,他远远地听到旁边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曹恩凡抬头,看到了一直抱着自己的严天佐。他一手紧紧搂着自己的肩膀,一手伸到了康爷爷颈间,缓缓说:“恩凡,康爷爷,走了。”

☆、愿天下有qíng人都成姻眷

  康爷爷八十高寿,也能称得上寿终正寝,一辈子没受过罪,比起很多人来,是个享福之人。
曹恩凡和严天佐去琉璃厂给康爷爷买了寿衣和葬礼所需的所有东西。往回走时想到了童飞存了一笔钱在集宝斋掌柜的那里,二人便去了集宝斋。
集宝斋里已经没有什么古玩字画可卖,台面上摆着些小玩意儿,勉qiáng维持着生意。
二人走进来,见掌柜的在柜台后面的椅子里半躺着。严天佐走过去喊了一声,掌柜的缓缓睁开眼。
“掌柜的,还认识我吗?”
生意人自然是记xing好,就算不记得了也要装作是老朋友,立刻站起来说:“认识认识。”说完才开始想跟这人的前因后果,“你在我这里修过鸟儿笼子,修了一下午呢!巡警总队的童队长后来跟我说,那是他姥爷的鸟儿笼子。”
一句话让人想起往事,不免悲从中来。严天佐说:“嗯,是我。”
掌柜的正为自己的好脑力高兴着,瞥见了严天佐和曹恩凡手里拿着的冥钱寿衣,震惊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严天佐拉着曹恩凡坐下,掌柜的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给俩人倒水,神色关切。严天佐看看曹恩凡,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便把事qíng跟掌柜的说了。
掌柜的听完,也着着实实地哭了一鼻子,说没想到童队长这一去真就没能回来,当时还劝过他不要去参军。
“童队长是个真爷们儿。他说像他这样的中国人有亿亿万万个,可中国只有一个。国家成了别人的,那人怎么办。”掌柜的抹了眼泪,让他们稍候,去里面小屋取来银行存单给了曹恩凡,又从抽屉里拿了些钱出来,“我跟康老爷子和童队长都是老朋友,这也算我孝敬老人家吧。”
这钱是肯定要接着的,曹恩凡道了谢,辞别了掌柜的,掌柜的抹着眼泪送出门,在门口说:“活着的都好好儿的吧。”
曹恩凡用这钱给康爷爷体体面面地办了个葬礼,虽然送他走的只有寥寥几个人。
按传统,满人火化,然后送返老家安葬,康锡哩家祖坟在辽宁,目前没有办法把康爷爷的骨灰送回去,只能先安排葬在郊外,或许有朝一日能迁回祖坟。
抱着康爷爷的骨灰走出院子大门的时候,曹恩凡总觉得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童飞倚在门口穿着一身黑色警服,抽着烟对他笑,康爷爷在院门内挥着拐棍儿骂童飞“臭小子”。可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能回头,因为那里谁都没有了,能看到的不过一座空dàngdàng的院子。
收拾遗物的时候,曹恩凡发现了康爷爷枕头底下有一封童飞寄回来的信。里面的信纸折痕处已经非常脆弱,一看便知是反复打开又合上。曹恩凡仿佛看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康爷爷就着chuáng头昏暗的灯光,一遍遍用他花了的双眼看这封信,然后念着阿弥陀佛,让他的孙子平安,盼着下一封信能早点儿来。可谁知,下一封信不过是一个通知。
曹恩凡展开信,看到了童飞洒脱有力的字迹:
玛法(满语,爷爷)敬启,
军队驻扎之地辗转不定,信件多半路遭劫或遗失,能寄达者不过十之一二。我于关外奋勇抗敌,毫无懈怠,假以时日必将贼人逐出中华。前线战事紧张,无暇多作家书,玛法贵体金安,切勿劳神挂念。
孙儿童飞遥拜。
童飞在信中称呼康爷爷为玛法,而不是意为姥爷的郭罗玛法,自称也是孙儿,想来当初便是把自己当做了康锡哩家的子孙,上了战场。一个称呼而已,童飞也经过斟酌,足见血亲之qíng,看在康爷爷眼中,必定是万般的骄傲与窝心。
曹恩凡把信合上,转身看到严天佐在身后,对他摇摇头,“我没事。”
看他样子平静,严天佐总算放心,递给他一张压得平整的纸,“我找到了房契。”
曹恩凡把房契和刚才那封信悉心收好,而后又把院子打扫gān净,整理停当,要迎接什么贵客似的。那棵被严天佐砍下一半的桂树枝桠横斜,光秃秃的。曹恩凡看着它,想来年它会不会重新活过来。
一切收拾完毕,严天佐牵着他的手走出大门,曹恩凡最后朝院子里看了一眼,伸手把大门拉紧,哐当一声落了锁。他随着严天佐往回走,每走一步就远离了过去的日子,他的童年少年,他一直没来得及承认的初次萌动。
“天佐。”
他轻轻地喊了一声,严天佐回头,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每次他被严天佐抓紧的时候,都能安心。
以后的日子就是他跟着他,一直往前走。
两个月后,chūn燕临盆。三个大男人在北屋团团转,听东屋里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一上午过得无比漫长,终于一声啼哭,让所有人定了神。
接生的大娘把孩子抱过来给章晋平看,“恭喜恭喜,是个男孩儿!”
章晋平僵硬地伸出两只胳膊,却不主动接过来,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
“快抱着啊!”严天佐催他。
“哦哦哦。”章晋平接过孩子,不协调地搂在怀里,看了几眼问:“他怎么这么红?”
大娘说:“现在红,长大了才白呢。”
“好好好。”
大娘转身去看chūn燕了。章晋平难以置信地看着严天佐和曹恩凡:“是个……男孩儿?”
“是啊,大娘说的清清楚楚的。”
“你抱稳了别摔着。”
小婴儿从襁褓里伸出一只红彤彤的小手向上抓着,摸到了章晋平的下巴。这时,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从哪来,三个年轻人都感觉到,这个鲜活的小生命让世界明亮了起来。
chūn燕坐月子的时候,章晋平姐姐来照顾了十来天,把该注意的事qíng都jiāo代清楚了才走的。临走的时候,秀姐姐才从包袱里取出了两套衣服给了曹恩凡。曹恩凡问她这是什么意思。秀姐姐说,他们一家子都受了曹恩凡的照顾,自己实在是没什么可谢谢他的,只有些女红手艺还算拿得出手,虽然不是什么好料子,但总归是新衣服。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是俗话,却是正理,咱们以后就是亲人。”秀姐让曹恩凡把衣服拿好,又说,“其实本来还想找机会好好谢谢童警官的,想想他肯定瞧不上我这些,衣服就没做,觉得总是有机会的,没想到……哎,我娘当初看病多亏了他,他面上不说帮我们,可我知道真是好人啊。”
曹恩凡说:“童大哥是个豪气的个xing,想必他也没把这些挂在心上。秀姐,你们好好过,他知道了,也高兴的。”
秀姐姐抹着眼泪点头。
chūn燕因为孩子的到来也开朗了许多,像突然变得qiáng悍的母shòu一般,调动了全部的生命力去养育她的孩子。
孩子满月那天,章晋平请曹恩凡和严天佐喝了满月酒。曹恩凡问他,有没有给孩子取个名字。章晋平挠挠脑袋说:“今年也是虎年,跟我同样属相,小名就叫小虎儿吧。”
严天佐打趣说:“谁问你小名儿了,让你给孩子取个像样的名字。”
章晋平憨笑说:“我连字都不认识哪会取什么像样的名字,倒是你们两个都读过书,要不就麻烦你俩给取一个吧!”
严天佐说:“好啊,只要你不嫌弃。”
“你们给取的一定是好名字,我怎么会嫌弃。”
曹恩凡问他:“这孩子平安降生,是个好兆头,虎子哥,你有什么期望么?”
“期望,有啊!我就期望这仗赶紧打完,把日本鬼子赶出去,老百姓安安稳稳过日子!”
曹恩凡点点头,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家可有排字?”
“有,晋字之后应该是永字。”
“永字好,就叫永靖吧。靖难的靖字,又有平定、安宁的意思。虎子哥觉得怎么样?”
章晋平念了几遍:“章永靖,章永靖。”豁然笑起来,“好好好,小曹儿取的好,就叫这个了。”章晋平回头逗弄在chūn燕怀里的婴儿,笑着说:“小虎儿,你有名字了,还不谢谢曹叔叔。”
“不能光谢谢曹叔叔,还有我这个严叔叔呢!”
“对,小虎儿,还得谢谢严叔叔!”
章晋平在旁边逗孩子逗得开心,小虎儿在妈妈怀里瞪着大大的眼睛,chūn燕温柔地看着他。
曹恩凡和严天佐对视一眼,又一同看向了一家三口温暖的画面,他们知道章晋平的善良宽厚足以容得下这母子,而在他把孩子抱紧在怀里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严天佐忽然举起酒杯说:“虎子,我跟恩凡还没吃过你跟chūn燕的喜酒,倒是先喝上孩子的满月酒了。不如,今天这顿酒,就当成喜酒喝满月酒一起喝了。”
虎子看看chūn燕,chūn燕羞涩地低下头。
严天佐又说:“chūn燕这是同意了。来,我跟恩凡做个见证人,你俩喝个jiāo杯酒,就算礼成了!”
曹恩凡不说话,倒好了两杯酒推到章晋平面前。严天佐冲他坏笑,心想,曹恩凡这就叫蔫儿坏吧。
章晋平看着两杯酒,不知所措,踟蹰之余问chūn燕:“要不,要不咱俩就……就喝了?”
chūn燕抱着孩子不回答。严天佐站起来,从chūn燕怀里抱过孩子,“孩子我抱着。”
chūn燕脸都红了。章晋平说:“燕儿,小曹儿和天佐都是我好哥们儿,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说着把一杯酒递过去,“喝了吧。等以后日子好些,我给你补个风风光光的婚礼,章家不会亏待你。”
chūn燕点点头,接过酒,俩人越凑越近,都红着脸,把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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