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道不销魂_李陶风【完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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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按照上海的家修的么?”
严天佐顺着曹恩凡的目光四下看看:“格局原本就有些像,我只住过昆山路那一栋楼,只能照着那个样子弄了。”
来到后面的小院儿里,依稀可在月光下,见到墙角砖fèng处又有杂糙钻了出来,已经半臂多高,院中央是空空的土地,在晚上反she着苍白的颜色。
严天佐走到中央空地,平伸着胳膊:“这里怎么样?足够你练枪的了。”
“嗯,这里不错。”
严天佐笑嘻嘻地走到一旁,让出来中间的空地:“快快快,让我再看看你练枪!”
曹恩凡无奈地看着他叹口气,将枪在手里掂了掂,一个抢步便冲到了院中央。招式挥洒,缕缕月光如流水被搅乱,飞溅了满院。
严天佐在一旁看的如痴如醉,几年之后再看到曹恩凡练武的身姿,仍如第一天那样令他着迷。这样的恩凡,无论他什么时候见到,在什么qíng境下见到,他都会喜欢的。
渐渐地,那个在舞动着的曹恩凡变得不清晰起来,让严天佐觉得犹如梦幻,他着迷地看着,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这世上的一切好似都在曹恩凡身边褪去颜色,只剩下了他。
曹恩凡练了一套十六式,许久没有摸枪,功夫多少荒疏,一套下来,身上已经感觉吃力,便收了招式站定。严天佐却毫无反应,呆呆地立在一旁。他走过去,轻轻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呢?”
严天佐回过神,对曹恩凡笑笑,然后双手把人抱在怀里。曹恩凡对他的搂搂抱抱早就习惯了,顺势也抱住了他。
“恩凡,我总觉得晚了,我第一天看见你的时候就应该这么抱住你。”
曹恩凡觉得他怪好笑的,拍拍他的背说:“行了,这话说了好几遍了。你要真是第一天见我就这样,我得拿你当疯子。”
“现在不把我当疯子了?”
“也当你是疯子,可我喜欢。”
两人抱着,心满意足地微笑。
远远地一声隆隆巨响从天边滚来。曹恩凡抬头看了看天,问严天佐:“打雷?”
严天佐的方向正好能看到花园墙外,尽头有火光。
“不是!是轰炸!”
曹恩凡转过身,同时又一声巨响。地面抖动起来,两人险些摔倒。
“怎么回事?”
“不知道,先回家吧!”
他们冲出临街的大门,街上的人慌乱的四处奔跑。严天佐和曹恩凡拉着彼此,跑回他们居住的公寓。公寓里很多住户从自己家逃了出来,在楼下拥挤成一团。
严天佐大声喊着:“都回去,爆炸在另一边,快都回家。不要上街。”当时上海就是这样,爆炸发生,人群全部涌上街道,日本人的军队冲过来,把老百姓团团围住,然后开枪she杀惊恐的民众。
“不要上街,快回去!”曹恩凡和严天佐劝说着附近的人,等他们都重新回到楼里,二人才回家。
喘息稍定,严天佐在窗边看着刚才爆炸的方向,是在山区。
他们一直没睡,后半夜,街道上已经出现了日本兵,一小队一小队的。
曹恩凡的手一直被严天佐紧紧抓着,直到两个人的手全都僵硬。
第二天,也就是民国三十年,公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总督府向日本人受降。
严天佐和曹恩凡受到的触动极大,北平、上海、香港,他们身处的地方一点点被异族吞噬,犹如皮ròu被层层剥离。可是,香港总督府受降之后,他们却时常听到有老港人说,英国人走了,来了日本人,总之是没有抬头之日。
听到这话他们才意识到,原本香港就已经是沦亡之地的,这次不过换了个主人。
消沉至极之时,内陆却屡有捷报传来,日本人在世界各地也频遭重创,似乎预兆着谷底之后,形势有逐渐回升的态势。香港区域内,也一直有针对日本人的游击战,反抗规模不大,却从未停歇。
严天佐和曹恩凡就此断了和严天佑的联系,电话无法接通,书信更是难以递送。
严天佐和曹恩凡倒是从不怠慢杜先生,每个月必然有两次去探望,明眼可见,杜公馆也是每况愈下。下人已经减少,甚至偶尔出来见他们的五姨太,身上首饰也只剩镯子和项链,衣着愈发质朴。到后来,五姨太便不再隐瞒,需要典当贵重东西会直接jiāo给他俩去办,每次回来送钱,五姨太会想留些零头给他们做零花,他俩哪能要这些钱。五姨太极少出门,对外面典当的行市也不清楚,有时拿出来的东西实在没地方收,他们二人就自掏腰包凑一些给她。
严天佐和曹恩凡,花销还是很小的,尤其严天佐戒掉了乱买东西的毛病,他们的日子同样在典典当当中颠簸地过着。
一日,严天佐去给五姨太送钱,曹恩凡没跟着,等他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布包,看着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
严天佐打开布包,里面是十几张唱片。
“五姨太给你的?”
“嗯,这是之前五姨太给唱片公司灌的,各样自己都留了一张。现在放在家里,既没用又占地方,说是让我拿出去卖了。”
“你怎么拿回来了?”
严天佐苦笑着说:“咱们留着吧,这东西,现在也没地方卖。再说,五姨太唱的这么好,我还有心自己留着呢。”
“那也好。留着吧。可不能跟五姨太这么jiāo差啊。”
“是,这毕竟是五姨太的唱片,说卖的少了,她听了肯定要伤心,所以还得多给些。”
曹恩凡看着这些唱片,心里堵得慌,倒不是因为他又要花钱,而是替五姨太难过,变卖自己的唱片已经够令人心酸的,如今还要他俩暗中帮忙,更是说不出的可惜。
他回到房里,翻出钱盒子,数了不少的钱,出来给了严天佐:“拿着吧。”
严天佐接过来,点点头:“明天我给送过去。”
五姨太对他们有恩,又是个女人,本来是居末位的姨太太,却一路跟着杜先生,可见是个有qíng有义的女人,严天佐和曹恩凡是用同样的心尊敬她的。这点钱,二人没什么异议,给她也不心疼。
他们最艰难的是民国三十二年和三十三年这两年,到了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公历一九四五年年初,局势似乎陡然明朗起来。
驻香港的日本军队,开始部分撤离,香港的民生和经济也逐渐宽松。前线战事推进顺利,似乎终于走到了柳暗花明的地方。日本人气数已尽的兆头越来越明显。
杜先生已经开始着手重回上海的事qíng,银行金融很多系统恢复,资金问题也慢慢解决了。
五姨太叫严天佐和曹恩凡过去杜公馆,第一件事就是给了他俩一笔钱。二人虽然推拒再三,还是拗不过她的意思,收下来。
“我那回给你的唱片你还能赎回来吗?”
严天佐和曹恩凡对视一眼,点点头说:“应该是能的,我去典当行帮您问问。”
五姨太说:“要是被人买走了,就不必大费周折了,要是还在你就帮我买回来吧。”
故意拖延了两天,严天佐抱着那十几张唱片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五姨太。
虽然当时是哄她的,可是严天佐是从心里喜欢五姨太的戏,因此把这些唱片jiāo出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舍不得。
五姨太仔细看着那些唱片,生怕他们被损坏,看了半晌说:“没人买走吗?”
严天佐摇摇头:“有人买的。”
“看来也是个爱戏的,保存的这么好。你从哪弄回来的?”
严天佐这慌编不圆了,索xing说:“五姨太,这唱片其实一直在我那里放着,我一直爱戏您也知道,我实在是不舍得把这些随随便便当了。”
五姨太放下唱片,许久没说话,末了叹了口气,手里玩着的那把旧扇子如今已经有了纯美的光泽。
“难得你有心了。这些都是我的心血。我学戏十几年,天资不够,全靠勤奋,有了后来,说实在的,我没什么别人可谢。可今天,我谢谢你。”
那天的对话,严天佐记得特别深刻,他跟曹恩凡反复提起过,他说,那一刻的五姨太既是个女人,又是个豪杰。

☆、愿天下从此后国泰民安

  他们是在六月份回到的上海。杜先生提前得知了一些消息,早早安排了回程,准备重整他的河山,恢复抗战之前的威望。跟杜先生在香港的几年,使严天佐和曹恩凡自然而然成了杜先生的亲信,回了上海杜先生待他们自是与旁人不同。
听到日本人无条件投降的广播的时候,严天佐和曹恩凡已经回到了上海,回到了昆山路的小洋楼。可是,严天佑和小淞却已经不在上海了。
叶培峰还在上海,他第一时间将杜先生接回杜公馆。严天佐和曹恩凡一直跟在旁边,杜先生重新坐在杜公馆正厅的主位上,叶培峰带着一直留在上海的徒子徒孙们给杜先生请安。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可是座上和座下的人眉眼神qíng都和往日有了不同,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却透着一股令人怅惘的气息。
离开杜公馆的时候,叶培峰告诉他们,严天佑和小淞回了他们苏北的老家,已经有两三年了。
“为什么?”严天佐十分震惊。自从香港被日本人占领,他们便一直没有和严天佑取得联系,好不容易盼到回了上海,严天佑和小淞却又去了苏北。
叶培峰摇摇头说:“还不都是那个八爷。你们走了之后,他先是清理了自己的门户,后来越来越猖獗,帮日本人杀进步人士。你们帮抗敌后援会,他一直记着呢,天佑又十分活跃,八爷几次派人暗杀,幸好都逃过了。我自身难保,权宜之计就是把他们俩送去苏北了。”
知道严天佑和小淞人还安全,严天佐松了一口气,又问:“叶爷,您没事吧?”
叶培峰慡朗地笑笑:“我这不是在你面前么。”
“是啊是啊,没事就好。”严天佐脑子里还有些乱,语无伦次的。“我哥他们去了苏北之后,您又和他们联系过吗?”
叶培峰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严天佐可以理解,既然连他哥哥都逃不过八爷的暗算,更何况叶培峰这种在上海替杜先生坐阵的重要人物。想必他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叶爷,多谢您对我们的照顾,我和恩凡,还有我哥他俩,都多亏了您。知道他们在苏北老家,我就放心了。多谢您。”严天佐朝叶培峰鞠躬。
叶培峰拦住了他,示意他不必了,又说:“日本人马上就要投降了,八爷那个为政府的高官还能做几天?到时候日本人撤退,等着他的就是国民政府的制裁。这种卖国贼,活该千刀万剐!”
然而八爷没有被制裁,也没有被千刀万剐。在日本人宣布投降的第二天,他便自缢了。
报纸上刊登了这条消息,只有短短地一行。
日本军队撤离上海,许多人跑出了租借,在大街上欢呼,像终于出笼的鸟儿。
严天佐和曹恩凡把昆山路的小楼收拾一新。晚上,二人东拼西凑弄了一桌饭菜,杜先生开了酒窖,让叶培峰给他们送来了一瓶陈年的花雕。
曹恩凡给他们彼此斟满酒,二人gān了一杯,严天佐喝下酒,却不见开心,曹恩凡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说:“咱们什么时候去找大哥?”
严天佐放下筷子,反问他:“我想越快越好,你说呢?”
“那咱们明天就去吧。”
严天佐宽心地笑了笑,“好,明天。”
次日,他们先去问过杜先生,杜先生说,这事何必亲自跑去,着人去苏北打听打听,把严天佑他们带回来便是。
叶培峰听着杜先生的话面有难色。
杜先生去香港的几年,上海乃至江苏的形势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青帮早已风光不再,杜先生的辐she范围大大锐减,只是这一切,杜先生自己还未有深刻的察觉。
严天佐说:“我还是想亲自去找他。”
叶培峰正好顺着这话说:“先生,亲兄弟想尽早见面,您就容天佐几天,回一趟老家吧。”
杜先生痛痛快快地准了,还关照说,若是有难处尽管跟他说,找个人很简单。
从杜公馆出来,叶培峰跟严天佐说了实话:“苏北一带早就顾不过来了,已经许久没有那边的消息。当时说是回了老家。”
严天佐说:“我也有二十多年没回过老家了,好在还记着地名,如果还有亲戚在,应该不难找。”
三天之后,严天佐和曹恩凡到了徐州,又过了一天才到了严天佐出生的村子。
严天佐指着一条流经村落的小河说:“是这里,我还记得这条河。”
曹恩凡从小到大没来过这么荒凉地方,大多都是在热闹的城里,这样的村落他还是头一次见。
“太破了是不是?”严天佐拉着曹恩凡的手,走在狭小的土路上。
“在北平也有这样的村子,人要多一些。”
“能逃走的都逃走了,我和我哥就是逃出去的,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在村子里走,一共没碰上几个人,即使尽量穿了旧衣服,走在这村子里仍然扎眼,不久便有更多的人在远处看着他俩。
严天佐尽量无视那些不礼貌的眼神,拉着曹恩凡继续往前走。他努力回忆着,竟然发现,小时候的很多事qíng虽然记得不是十分清晰,却没有忘记。他看到村子中央有一个大槐树,他记得从这棵槐树往北走就能看到他叔叔的房子。
他们从大槐树出发朝北走,走了半晌,果然见到了一座房子。
“这是你叔叔家?”
严天佐在门外看了看,摇摇头:“记不得了,当年我叔叔家的门槛,到我膝盖这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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