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恩凡说:“那时候你能有多高?敲门问问吧。”
严天佐点点头,准备敲门。手抬了半天,他回头对曹恩凡说:“我叔叔对我们不好。我不想看见他。”
严天佐的脸上浮现了曹恩凡很少见过的慌张,让他心疼不已。他抱过严天佐的肩,轻拍着安慰他。
“我敲门了?”曹恩凡问。
严天佐喘了口气,“嗯。”
曹恩凡看严天佐做好了准备,伸手去敲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门内门外的人对望着,忽然门内人高喊:“二哥!”
严天佐和曹恩凡这才看清眼前人的面孔:“小淞!”
小淞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丢开了门便往房子里跑,喊着:“大哥!二哥和恩凡哥来了!大哥!”
严天佐和曹恩凡完全愣住了,站在门外,竟是没往院子里走一步。直到严天佑走过来,把弟弟抱在怀里。
“你们怎么来了?”严天佑的声音哽咽。
严天佐抓着哥哥身上的破衣服说:“日本人投降了,咱们回家。”
村子里消息闭塞,虽然来过日本兵,但村民们只知道害怕,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国家被侵略,更不知道抗战已经胜利。
严天佑和小淞所有的行李不过是各自换了一身gān净衣裳,四人一起回了上海。
昆山路的小楼又恢复了几年前的样子。严天佑甚至还问过严天佐和曹恩凡,他们的房间需不需要添置些新东西,譬如大一点的衣柜之类。
曹恩凡说不用了,自己没什么衣服要放,现在这个就够用了。严天佑点点头,回了自己房间。严天佐看哥哥走了,回头对曹恩凡坏笑着说:“衣柜不用换大的,应该换个大点儿的chuáng。”
那天晚上,严天佐抱着曹恩凡说:“都回来了,我能睡个好觉了。”曹恩凡再看他时,他果然已经睡熟了,像个婴儿一般,把头埋在曹恩凡的颈窝,呼吸深重均匀,睡得无比香甜。
严天佐是被饿醒的,醒来发现曹恩凡不在身边,一个翻身坐起来,看到他穿戴整齐坐在书桌前,正在读什么。
“恩凡?”
曹恩凡没答话,他下chuáng走到他身后。若是平时,曹恩凡有功夫在身上,早就发现了他的动作,现在他却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严天佐,坐在那里。
严天佐看到他在读一份报纸,报纸上有一行醒目的黑色大字:国民政府在南京为抗战烈士举行集体国葬。
下面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小字越过中fèng连到下一版面。严天佐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发现那些小字是烈士名单,包括他们所属的部队、军衔、姓名。
严天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顺着曹恩凡的目光看去,果然在他盯着的那一片小字中看到了“童飞”的名字。他的心骤然收紧,不安地看着曹恩凡。之后他缓缓蹲下身,拉过曹恩凡的手轻轻吻了吻。
曹恩凡终于有了反应,低头对他笑了笑:“不知道童大哥愿不愿意别人这样看他。他可是最不爱听别人说他是好人。”
严天佐站起来把他抱在怀里,说:“可他确实是个好人。”
民国三十四年十月十日,南京。曹恩凡和严天佐在路边看着国葬仪式的仪仗队从眼前缓缓走过,他们看到童飞的军装礼服被盖上了青天白日旗,他们听到了当局对抗战烈士的悼词。
南京那天的阳光很刺眼,曹恩凡觉得,就想童飞每次出现在他面前那样刺眼。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上海好景不长,不仅是政府的经济状况,也是青帮的状况。或者说,青帮自杜先生去香港开始,便已经没了好景。
而彻底认识到这一点,却花费了杜先生不短的时间。于是权宜之计,他又起了回香港的念头。
叶培峰经常来昆山路的小楼,是严家兄弟的座上宾。一日,他又来做客,便把杜先生的想法告诉了他们。
曹恩凡向来不过问其中的事qíng,只是坐在一旁听着。听到要返回香港的时候,他不禁想起了他和天佐在香港的日子。那几年,也难熬,也艰辛,但两个人一起花心思过日子,竟然生活的不错。无论是jīng打细算,一分一厘都要记清楚,还是偶尔为了痛快奢侈一回,回想起来都有是有滋有味的。
他想着便去看严天佐,他们已经相识十年,可他看着一点都没变,仍然孩子气,仍然嬉皮笑脸。自己呢?曹恩凡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他曾以为,自己永远在北平,在他的那个小院里,看着四季更替,这世上所有的波澜都与自己无关。可自从认识他,那样平静无波甚至有些了无生趣的日子便翻天覆地变化了。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没变。至少他这十年间是没变的。严天佐跟他嬉皮笑脸没正经的时候,他还是会脸红,跟他撒娇的时候,他还是会纵容。就和他们刚刚在一起时一样。
曹恩凡有时候会在心里笑话他们两个人,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天佐,恩凡。”叶培峰忽然叫他们俩名字。
曹恩凡回过神来,听到叶培峰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杜先生这次要是去香港,肯定是不能再回来了。以后的形势我们谁都说不好,但是杜先生既然决定去香港,自然有他的考虑。所以,你们如果愿意跟着杜先生一起去,我是想你们两人能先过去,帮忙把一切安排好。”
前面的话曹恩凡没听全,现在听得有些不明不白,于是看严天佐,严天佐的眼神也很茫然,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决定。
严天佑开口说:“叶爷,这事儿我们得想想,您也知道,我们毕竟刚刚回来,一家人重聚。”
说到一家人的时候,曹恩凡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他看着严天佑,心里十分感激。虽然心知严天佑很早就接受了他跟严天佐的关系,但是口头上这么坦然地承认,还是第一次。
叶培峰说:“这次肯定是要你们四个一起去的,先安排天佐和恩凡过去是因为他们对那边熟悉,之后你们两个再陆续过去,这次总归是不会让你们分开了。”
四人听了这话,心底踏实了一些。
叶培峰笑笑:“当然了,你们还是要商量的,明天回我吧。”
叶培峰起身,四个人也随他起来,送到门口。回到房内,严天佑问:“你们两个,愿意先过去吗?这次过去会比之前好过很多。”
严天佐看曹恩凡,想知道他怎么想。
曹恩凡说:“叶爷来问咱们,应当是眼下没有几个可用之人了。”
严天佐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何况我们跟他在香港一起待了几年,杜先生对我们很信任。这次若是不肯去,怕让杜先生失望。”
严天佑想来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既然这样,明天就去回叶爷的话吧,你们两个先去香港。”
“可是,哥,不能咱们一起去吗?”
“要是能一起去,自然就一起了,这次大概是不想声张,一点点搬过去。你放心,叶爷既然答应了我们能陆续过去,就肯定是能的。”
这一行,拖了将近两个月才启程。
曹恩凡和严天佐到香港的时候正是夏天,闷热不堪。先前帮杜先生找公寓的那个徒弟一直在香港,他们二人找到了他,对方也早就知道他们此行目的,很快便给安排了住处。
这里比之前他们在香港的住处好了不少,足有以前那房子的两倍大,尤其一点好处是离杜先生的那栋小洋楼非常近,只隔着一条街。
当时由于没了资金,小洋楼的修缮工作暂停了,这次来正好接上。严天佐雇了泥瓦匠,没几天便开了工。
曹恩凡在严天佐不在家的时候,回去了先前住过的地方,甚至碰到了几个老邻居。他们因为很少跟邻居闲话,于是见了面也只是点头微笑,有认出他们的会惊讶地问候几句。
原先的房子已被一户新的人家取代,女人正背着孩子下楼,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看都没看一眼。他走到门前,看到门开着,挂着半长的帘子,是一块油腻腻的花布。一个男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已经不是当初他们住的时候的样子,甚至没有一点他们曾经住在这里的痕迹。
这样的事qíng之后又发生了多次。在许多年后他们回到上海回到北平的时候。都难以再看到他们当年生活的痕迹了。
严天佑和小淞是在将近一年之后跟着杜先生的家仆一起来的。暂时住到了严天佐和曹恩凡的家里。
四个大男人活动在一个千尺不到的公寓里,略嫌局促,严天佑几次想要搬出去,都被严天佐拦下了。
就这样一直住到了杜先生回来。
小洋楼已经修好,内外都是焕然一新。叶培峰带着杜先生去看的时候,严天佐却没有跟在一旁。他正从典当行里搬回一台留声机,和曹恩凡商量着是摆到卧室里还是客厅里。
“放客厅里,怕我哥嫌吵。放卧室里,又怕他们万一要听点什么。”
曹恩凡无奈地跟着他一起抱着留声机,在客厅和卧室之间走来走去。最后只好说:“你问问大哥不就结了。”
严天佐恍然大悟:“是是是,问问大哥。”他们把留声机暂时放在桌子上,严天佐左右看看说:“我哥呢?”
曹恩凡说:“今天杜先生要去看小洋楼,你哥带着小淞一早就出去了。”
“我倒是把这事儿忘记了。”
“天还没大亮你就去典当行了。”
“最近来香港的人多了不少,好多人都着急典东西换钱,我要不是早去看着,哪能捡到便宜。”
曹恩凡看他坐在沙发上摆弄着留声机,觉得十分好笑,想当初严天佐花钱可是从来没有计算的,如今也学会jīng打细算过日子了。
叶培峰引着杜先生看了看小洋楼内部的格局,然后回到一楼,指着一个房间说:“天佐说这是专门用来唱戏的一间屋子,开了个后门,直接通到花园里,方便五姨太喊嗓子。”
杜先生推开门,走进花园里,暮chūn时节,满园花团锦簇。
杜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回头看了看严天佑,说道:“天佐这心思很周到。”
严天佑恭敬地笑了笑。
后来,严天佐他们的邻居搬家了,严天佑就把那房子买了下来,和小淞住到了他们的隔壁。吃饭还是在一起吃,偶尔也在一起聊天聊到很晚,才各自回家休息。
曹恩凡给章晋平写过很多封信,还寄了他和天佐的照片,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他会担心,时刻关注着北平的状况,听到北平一直没有再开战,稍微宽了心。直到很久之后,终于收到了章晋平的一封回信,信里也有照片。
一共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全家福,上面有四个人。章晋平和chūn燕坐在两把并排的椅子上,chūn燕怀里抱着个小娃娃,两人身前站着个七八岁的孩子。
严天佐指着那个大孩子说:“这个是小虎儿!长这么大了!”又指着小娃娃说,“这是他们家的老二吧。”说着把照片拿起来,对着等照来照去。
“你看什么呢?”
“看看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曹恩凡皱着眉头叹口气,拿过照片,“虎子哥信里会说。”
第二张照片只有小虎儿一个人,坐在一个书桌后面,一手拿着笔一手扶着纸,做出写字的样子。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如先前的那封信一样,一看便是别人代劳的。他说,他们让小虎儿读书了,这孩子聪明伶俐,先生们很喜欢他。他和chūn燕生了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取名字叫永宁,是去年三月生的,已经有一周岁了。他们还住在曹恩凡家的院子里。桂树每年都会开花,风一chuī就会落满院子。那对相思鸟几年前死了,先是一只死了,第二只便每天哀鸣,没几日也死了。他记得恩凡当年的嘱咐,把它俩埋在了桂花树下。chūn燕喜欢摆弄花糙,院子里的两块小花圃被她种上了月季,虽然长得不是很好,但季节到了还是会开花。
信上最后说,希望他们在香港一切安好,他们在北平也很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一面。
曹恩凡读完信就哭了,严天佐在他身边抱着他。他们把信收好,写了回信,第二天就寄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他们路过杜先生的小洋楼。严天佐忽然拉着曹恩凡的手跑到了花园的后墙边,鬼鬼祟祟的看着周围。
曹恩凡不知道他又有什么突发奇想,只得跟在他旁边。
“来这儿gān什么?要看五姨太怎么不走正门?”
严天佐把手指头竖在嘴巴前面:“嘘。”然后压低了声音说,“现在都是普普通通过日子,咱们去了免不了五姨太又要招待咱们。”他说着用手去敲花园院墙的砖,一块接着一块。
曹恩凡看着他神神秘秘地摸住一块砖,然后用手指慢慢往外抠。
“搞什么名堂呢?”
严天佐笑笑,把那块砖拿了下来,矮下身子往窟窿里面看。“我把后门开在了练功房,直接对着花园,五姨太要是想吊嗓子唱戏,在这儿就能听见了。”
曹恩凡摇摇头:“什么时候又有了听墙根的毛病?”
严天佐对着曹恩凡嘻嘻笑着。
“有人唱戏么?”
严天佐直起身子说:“没有。”
曹恩凡拉着他说:“行了,快走吧,我看你就是闲的。”
严天佐把那块砖原封不动放回去,“我本来就是闲人一个。”他忽然清了清嗓子,走到了曹恩凡面前,倒退着往前走,像在兵马司胡同儿里,他第一次接着曹恩凡去看戏时那样。他比手画脚闲不住,仿佛还是二十多岁,一门心思想要讨好眼前这个人,他高声唱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