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的绿豆糕掩在嘴边许久,怔忪。还是姐姐穿纱最好看,她想。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了定安公主的婚事,成亲的礼数排场,驸马爷的品性。永淑同谢濬说,“我这一辈子住在宫里,最是了解宫里的女人最厉害的便是那张嘴。那张嘴舌灿莲花,死的能给说活来,活的能给说死去。空穴来风,推波助澜靠得就是那张嘴。”
德妃拿帕子掩了嘴,嗔笑,“我们定安公主下嫁,礼数怎能少了?这不仅不能少,还得风风光光。皇家公主,怎么也不能寒碜了去。”
绿豆糕磨得极细,含在口中绵绵软软,瞬间便化了。
众人应和着,见淑妃一个人兴致缺缺,也不再提及。德妃再说,“听说这界的秀女秋日入宫……”她不再说下去,等着妃子们开始议论。仿佛一枚石子投进平静无澜的水里,激起涟漪,一圈圈朝岸边涌来。这皇宫,又要热闹了。几个妃子似是期待地望着她。永淑的玳瑁指甲上镶了软玉。她轻轻敲击黑木椅子,软玉的软化化作清冷的寒光,利刃一般,一闪而过。她直直地提了嘴角,笑得雍容,“这事儿,还得去问皇后娘娘。”
她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如这宫里的芙蕖凋零。荷花谢了,来年再开。可她呢?
我遇见郦喜的时候两人都还是十六岁。那一年,我即将走出这个阴暗的深宫,而她,正要进来。
正是寒露时,鸿雁来宾,菊有黄花。我坐在亭子里,荷花枯了满湖,清冷寂静。捂着一碗热姜茶,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季素聊着天。这几天,季素没事就往宫里跑,与我宫里宫外地聊着。纵然不耐,但总也为我枯燥的生活添了点味道。
云似铅,水墨似的一笔抹过一笔。那只风筝在亭子外飘落,季素叫了宫女去看到是什么人。我也好奇,到底是什么人,可以在这样冷漠、毫无生气可言的深宫里自娱自乐。
那是新进的秀女,清秀的面容,还很畏缩。见了我们,不知道该叫什么,只是手足无措地站着。她未披裘衣,瘦小的身子在深秋的凉意中瑟瑟发抖。她那么无趣,季素自然没什么坏点子出来。
这十六岁的女孩,才进宫不过半月,就出心机了。
季素不知道是第几次向我求证:“姐姐开春就嫁给郇大人了吗?”
我总觉得我每回答一次就如同有人用带了刺的藤条鞭挞我一次,生生的痛,到了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是否真的要嫁给道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我一直笑着,笑到连我自己都觉得僵硬了。
回永淑宫的路上,听见几个宫女议论这届秀女。“听说有几位长得很像淑妃。”后来我才知道最像的那个女孩叫郦喜,便是那个在我和季素面前娇小怯弱的那个女孩。只怪我第一眼看得太漫不经心,印象太浅。不过也罢了,我迟早是要出了这个后宫的。
母妃说,这后宫的女人心如磐石。但总有一处是柔软的吧。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了,还这么傻乎乎地守候一份永远不可能的未来。道成,我一直不曾忘却。母妃叹气,“你和我曾经的一个故人极像,那么傻,那么傻,连自己都不要了……”
元嘉四年的秋冬过得平澜无惊。郦喜一批进宫的秀女大都封了御女,郦喜几人得封承徽。宁妃对母妃说,“今个儿封得都不高,没一个世妇,真不知道万岁爷怎么想的。”
他该怎么想怎么想去。我听着她们的对话,无聊地自我排遣。
元嘉四年所有的喜事都被母妃晋皇贵妃的风头压了下去。自此,三夫人位置全部空出。母妃,她只与皇后一步之遥。我问她是否觊觎皇后宝座。她摇头,神色万分安详。
我这几日睡得都不安稳,常常梦见郇夫人。其实我见过那个女人,她缩在道成怀里,满脸让人嫉妒的微笑。那一刻,我觉得我浑身都在战栗。可惜我的母妃太过于强势,连与那个女人正面交锋的机会都没给我,就一道懿旨把她逼死了。母妃似乎并不喜欢郇夫人,她说,那女人自尽只能说明她爱的是郇夫人这个头衔而不是郇道成这个人。
我深以为然,并为道成不值。
我曾偶然看过母妃那个紫檀木箱里的一张冷金笺,她拿出来看的时候忘了放回去。上面只有一小曲儿,是秀气的卫夫人小楷,有几笔笔锋似乎是被水粘糊了:当年相遇月明中,别后相见难。
阳关落雁舆图换,奈无缘,凉锦空作旧时香。
醉墨欲书,风卷残柳,翻作断肠吟。
字字凄凉。落款是“暮潮风正急”。母妃从我手中夺过冷金笺,小心翼翼地折好,又放回箱里去,锁好。
贰
郇道成的印象之中没有善见这个人,而是定安公主,那个众人面前娴静少语的公主。如果没有那么得宠的娘,转眼就会被遗忘。郇将军已经老去,金戈铁马,甲胄寒光,那些像是时间顷辄过,在他脸上留下蔓延交错的纹路,枯槁。两鬓霜白,岁月催人老。他说,“爹没有阻拦你娶湘奚,只是这次,你听爹的话,娶定安。”
“为什么?”
“爹征战一生,只想安定下来。”
“娶了定安更不会安定。”
“总有人会安定的……”
马革裹尸,大漠扬沙,或是安稳平康,总都是一生。如今只得一句“元龙老矣”。
北风萧索,肆虐地扑击那些枯败的残枝,咯吱咯吱的声音将断不断。郇道成坐于城郊的一家酒肆,破旧泛黄的酒旗在风中飘扬。他听见一个冷清的声音。他猛然回头,“恒……恒聿?”
两人一直谈到天色薄暝。郇道成问,“你为何上京?”恒聿口中“湘奚”二字已跃至舌尖,又生生吞了回去,“郦喜进宫了。”
“嗯。”
郇道成依稀还能记得那些年少轻狂的时光,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头来还是惆怅旧欢如梦。两人挥别之前,恒聿还是没忍住,轻声道,“节哀顺变。”郇道成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只是点头,“宝钿不知如何了。”总是一句心酸,两人皆无语。
我陪母妃在宫内走走。深冬的后宫本就凄凉萧瑟,母妃还执意要去前朝旧殿。触及那些斑驳的旧迹,朱漆剥落,碧瓦残破,听见时光逆流的声音。母妃似是喃喃地哼了什么,我只听见“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乐心事谁家院?
我注意到布满了灰尘的青砖上留了新的脚印,恰有细微响动。母妃受了惊似的陡然一缩,尔后大声质问:“谁?”像是小心呵护的玉器被人碰了一下。无意料地居然是父皇。母妃似乎愣了,忘了请安。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空气如墨静滞,浓重得不再流动。
父皇说,“我叫人把这里整理整理,你随时可以来坐坐。”
母妃摇摇头,“就这样吧。”
我还未领悟母妃的意思就被父皇打发出去了。一路上我心不在焉地低着头,直到恒聿的出现,“臣恒聿见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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