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连我们也生分了吗,恒聿?我裹紧了披风,朝他颔首,径直走过。才出不过三四步,又停了下来,“你怎么进宫来了?”我没有回头,听见他凛冽的声音穿过狂风而来,“郦喜入宫了。”是那个长得极像母妃的姑娘吗?你来了又有什么用?如同母妃说的,世间无奈的事情太多,我们什么也掌握不了。
“去见过郇将军了吗?”我终于还是说不出“道成”二字,我们三人就像是一块玉,如今缺了一角,再也找不回来了。他答,“见过皇上再拜会将军府。”我只嗯了一声,长长吸一口气,感到冷风穿梭在我的骨头里,生生刺骨。我敛了裙裾走开,我不知道如何再去面对他。
婚期将近,我只能呆在永淑宫里。三位尚仪喋喋不休地在耳边说着成亲礼数。所有人的嘴巴在我面前似乎都是一张一合地蠕动着,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害怕了,每日三位尚仪娘娘的出现都会让我恐惧不已。我甚至产生了逃跑的年头,逃开这个窒息的牢笼。
母妃说,“既然决定了,就不要让我失望。”
我如何才能不让你失望?我自己都快要放弃自己了。既然和道成无缘,就罢了,罢了吧。许是我太残忍,害死了郇夫人才说放手,可我如何能预见将来,我亦是局中人。
夜深的时候,风声肆虐,冷得似乎要冻住夜行人的血。恒聿说,“如果你害怕了,跟我走吧。”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则为你如花美眷,终究不过似水流年。
我和恒聿偷偷出了宫。都是恒聿匆忙准备的,他说没想到我答应得如此轻易。我不能穿宫装,他便找了身妇人的衣服将我裹起来。布料极差,粗糙地磨在我身上涩涩生疼。
道成,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吧。
和恒聿回了王府。他烧掉几封文书,才连夜带我出了城。
朱轮华毂,碾过干燥的黄土。车角上的铜铃呤叮作响,马车走得并不快,只卷起了薄薄的沙尘。车内的一角置了个普通的樟木架子,架子上放着百花纹雕镂空的铜熏炉。那不过巴掌大的小熏炉上细致地镂了一百朵形态不一的牡丹花,一笔一笔溢出雍容的富贵。栈香与安息香从孔隙中袅袅而起,然后弥散,若云团,若轻絮,密密地织了一层薄网。
是恒聿向来的奢华,连逃命也不例外。
他问我想去哪里,我想了想,说,“漠北吧,去了大漠再一路南下。”我还是喜欢那个柳细风软的江南,那里有太多的丢失的东西要我去寻找。他摇头,“那战火肆虐的地方……我们还是直接南下吧。”
落子无悔,我不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那个锦衣玉食的牢笼。
我不再说话。
起初,南下的路很顺畅。我也常常跑下车去路边凑点热闹。
“天涯羁旅,记断肠南陌,回首西楼。许多时节,冷落了酒令诗筹。腰围似沈不耐春,鬓发如潘那更秋。无语细沉吟,心绪悠悠……”
一曲《[仙吕]八声廿州》才起了个头。台上的伶人娇颜玉面,朱钗簪、宝髻偏,袖底盈香,眸光潋滟。歌喉细腻婉转,如落花敲响琴弦。[六么遍]还未唱完,我便被恒聿催回了车上。我说,“偏偏我忘了这曲子的[赚尾],才短短一曲你都不让我听完……”
我也曾唱过,儿时偷拿了戏词,唱,“怀古,怀古。废兴两字,干戈几度。问当时富贵谁家?陈宫后主……”母妃的戏词多半是这样的,什么“残照底西风老树,据秦淮终是帝王都。爱山围水绕,龙盘虎踞。依稀睹,六朝风物……”也有“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春光负了,听戏之人安在哉?
马车行远,依稀听得伶人的声音渐杳,“惊好梦儿几时寒雁,伴人愁的一点孤灯,照离情半窗残月。临歧执手,不忍分别。只待稳步蟾宫将仙桂折,到如今暮秋时节。他只待金榜名标,那里问玉箫声绝……”
曲终人散。
通缉的榜文已贴上城墙,只画了恒聿一个人的头像。我惴惴不安,恒聿却还是漠不关己的模样,骂画师把自己画得太丑。我偷偷转过身用手绢印了眼角。无论恒聿出于什么目的帮我,这份恩,已经超出了我的语言。
寂寞深夜凉如水。只有秋叶摇摇欲坠的□□,如泣如诉。纵横交错的枝干撑起来,遮盖了平滑如深蓝锦缎似的的天幕,只余下四周刺骨入髓的黑。路并不陡,却十分长。蜿蜒似蛟龙盘旋在山间。秋风愈急,尖锐而凄厉地在耳边呼啸。
寒风骤起,烛光摇曳。
我跟在恒聿后面,他站在褪色的朱红大门前,理了理鬓角被吹乱的头发。举手欲扣门,原本弓着的手指骤然收紧,指间被死死地攥在手心里,细长的手骨将骨节撑出一片苍白。他脸色漠然。半晌,绷紧的手中传出骨骼错裂的声音,他方才松了手劲,轻轻扣门。
烛影受惊乱窜,随后归于沉寂。
珂萱兴冲冲地开了门,张了嘴正要喊,看到满脸狼狈的善见也是一愣。复了冷笑,侧身让两人进去。善见随两人经过前庭,阴冷的细风刀子一般切过来,生生似要剥离了骨与肉。她瑟缩了一下,又追上去。
善见的江南没有萧索残败的秋天,没有干燥寒冷的冬天。只有斜风细雨,小桥流水,四季如画。后来她才子道,那些无处安身的凉意总是有法子温柔地渗进骨子里,那般蜿蜒缠绵。如同加了香料的鸠酒,明知是毒,却欲罢不能。
珂萱为他们泡了茶,斜过善见一眼,说,“新的通缉下来了,加了郇道成的官印。”
恒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红木桌子,叹息,“道成也来了啊……”他看了善见,见她低头吹拂盖碗里的浮茶,不辨悲喜。
尔后珂萱安排了善见的客房,领她进去,低声狠道,“若是你再耍什么手段,我必不叫你好过!”
三更已过,锦衾生凉。善见盯着承尘上紫檀木拼凑的八瓣花纹案,幽幽暗香熏得她睡意尽失。
翌日,恒聿便带了善见匆匆离去,早日到达封地总是好的。才出了前庭便觉得风动草摇,听见山下的金戈铁马,才知道郇道成终于找到了这里。于是三人又慌忙退了回去。珂萱低声抱怨一句,带他们到大堂的一幅画前。并非什么名画,只有大朵的牡丹开得艳丽,深深浅浅的红,刺人眼。她将手掌贴在墙壁上摸索,突然用劲摁下去。善见听见石门訇然中开的声音,恍如野兽的低吼,沉闷而沧桑。
三人走下石阶,随着沉重的洞门在身后关闭,四周的光线又渐柔亮了起来,十步一颗的夜明珠将细长的甬道照耀得如白天。说是一条密道,却极尽奢华。一块上好的波斯地毯铺在青砖之上,细看之下,竟是毫无接缝的一整块铺就而成,绣着复杂的花纹无限延伸下去。这样细致的波斯地毯,只一小块,就要上百个工人没日没夜地工作三个月才能赶制出来。据说前朝厉帝,生性暴虐,喜女色,命人半年之内绣成一块五丈长的毯子只为博皇后一笑,竟活活累死了几十个工人。还有密道中那重重叠叠的碧罗纱帐,轻盈如纱,细滑如锦,也是极难得的珍品。这些倒衬得这里不像是条逃生的密道,而是天界瑶池,富丽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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