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招呼大家下去推车。何帅艰难地跳下车,确切说是摔下了车。他用力推车,可汽车没有前进反而后退了一尺,轮子卷起翻浆的污泥打在脸上。司机又让大家去捡石头,何帅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两个来回,感觉四肢早已不是自己的了。他摇摇晃晃抱着个碗口大的石头走回来,有气无力地扔在水坑里,激起的泥水溅了司机一身。司机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泥水,朝地上吐了一口污水,说:“就你最年轻,抱个石头还没有馒头大!”他毫不客气地把碗口大的石头缩减了一圈。
何帅的头垂在胸前,像只瘟鸡:“我一天没吃饭了,抱不动!”
司机吼道:“你不是带干粮了吗?”
何帅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说:“饼干早吃完了!”
“把饼干当干粮,饿死你活该!”司机瞪了他一眼。
何帅再次强打精神跟着他们跑了几个来回。坑终于填平了,车脱离了困境。司机拍拍手,说:“喝点茶再走!”
徒弟马上跳上车把麻袋拖下来,掏出汽油喷灯和一把水壶。司机蹲下来给喷灯打气,藏族大叔从土中刨出三块石头架起了炉子。水很快烧开了,藏族大叔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沱茶扔进锅中,又把一坨黄油塞进塑料桶中,灌进煮好的茶水,猛烈晃动几下,再把融化的油茶倒在碗中,顿时香味跟着升腾的水汽飘起来,让人垂涎欲滴。
藏族大叔端一碗给何帅:“酥油茶,喝吧!”又分了半个饼子给他。何帅饥不择食地咬了一口饼子,又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酥油茶。谁知酥油茶极具欺骗性,完全不是闻起来的油香味。何帅“哇”的一声,连茶带饼全吐在一旁的枯草上。
司机夺过碗,说:“酥油茶你都吐,看样子饿得轻!”
徒弟端着碗,面无表情地看着还在作呕的何帅。
倒是那位藏族大叔心底柔软,不停地安慰:“刚开始是不习惯的,多喝几口就好了。”说完又要给他添点热茶。
何帅想想刚才翻江倒海的味道,摆了摆手说:“我就吃饼子。”可干得掉渣的饼子差点没把他噎死,啃了几口就翻上车厢。
车没走多远莫名其妙又停了。何帅掀开帘子,看见路旁侧翻着一辆货车,轮子旁躺着一个人。另外两个人正在挖坑,看样子是准备把他埋了。何帅闭上眼睛再不敢想寻找刺激的事。
接下来两天都是风餐露宿,披星戴月。
在一片荒滩上,大家又架起炉子。
何帅连滚带爬从车厢出来,看见蔚蓝色的苍穹笼罩着大地,满天星斗又亮又多,他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地球上。他迟疑了好一会,才坐到火堆旁。见藏族大叔又在袋子里掏东西,抢先一步说:“我先盛一碗白水!”
司机冷笑一声,说:“别担心,已经没有酥油了,饼子也吃完了!”
徒弟把一小块儿黑乎乎的面团塞进嘴里,用那副永远没有表情的脸看着他,好像何帅是他不太可口的下酒菜。
藏族大叔从羊皮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团递给何帅。
何帅小心翼翼接过来,捏了好一会儿,揣摩不出是什么面,皱着眉头放进嘴里,猛地又吐了出来,这回连黄疸都吐出来了。
司机说:“如果连糌粑都咽不下去,就只能等死了!”
藏族大叔不满意司机的冷酷无情,大声责备他没有菩萨心肠。
何帅捏着鼻子强咽了两口,艰难地爬上车去。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做了几个梦,恍惚中见布帘掀开一条缝,扔进来一块干肉。他爬起来闻了闻,一股刺鼻的膻味扑面而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此时,颠沛流离、背井离乡、客死他乡、魂归故里这样的词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腋下慢慢长出了一对透明的翅膀,身体慢慢飘起来,见到母亲拿着白面馍馍向他走来,大黑狗叼着一块骨头围着自己又叫又跳。还有刘敏,抱着一盒饼干温情地看着自己……
朦胧中听见一个声音说:“看清没,是不是死了?”何帅立刻伸了伸腿,想告诉他们自己还没死。但他的信息没有送出去,腿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他想把它踹开,可脚只是在意识里伸了伸就不动了。他想抬头,可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喘了口气,想吹口哨,可拼尽全力只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下面的人见他一息尚存,立刻爬上来把他拉了下去。
何帅也不知是他们把自己推下去的还是自己掉下去的,反正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体重重落下去怎么又轻飘飘地浮起来,像是一团棉花一片云,何帅感觉自己就要死了。
何帅被他们拖到炉火旁,看见壶里的水上下翻滚,胃一阵灼热。他不知是在燃烧残留的食物还是在燃烧自己的身体。司机给他倒了一杯水,藏族大叔从塑料袋中倒出最后一把青稞面。
何帅绝望地把头埋在土里,想哭却没有声音。难道就这么死了吗?可不就是要死了!刺激感也找到了,连死亡的每一个细节都真真切切经历了,涅槃重生的景象也看到了,终于心随人愿了,没有什么遗憾了,可以安心死了!他松了口气,等待死神的降临。
可是,他再喘口气的时候,又一个念头冒出来,就这么死了算什么呢?什么也不算,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说明不了,什么也证明不了!我死了,就没有机会告诉世界自己死过了!不,不能死!他再次抬起头,发现徒弟提着一桶水从一条宽阔的湖面迎面走来,他身后的半个天空都被太阳映得火红似血,唇边的草木都带着炙热的温度。
徒弟把水桶放在地上,说:“一下去就捞上一条鱼来!”
鱼“噗通”一声带着水珠跳出来。何帅被冷水一激,立刻眼冒金光,伸手就把这条半尺长的鱼抓起来扔进了沸腾的水锅中,并用手挡住拼命逃脱的鱼。大家大惊失色看着他,一向宽容慈悲的藏族大叔大声阻止道:“神湖里的鱼不能吃!”可看见何帅眼中的凶光,他立刻摸出佛珠,急促地念起了“嗡嘛尼呗咪吽”。
鱼肉刚泛白才冒出些油星,何帅就迫不及待地从地上抓起两根木棍夹起来,趴在地上吃了起来。不到一分钟,一条完整的鱼骨头就被他吐到了地上。他用一只手撑着虚弱的身体,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鱼汤,一口气喝了下去,仰面躺在乱石滩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站起来,双手伸向蓝天:“我活了,我活过来了!”
三个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呆呆看了他半天,发觉他的眼睛重放光芒,死灰一样的脸慢慢有了生气。徒弟说:“眼看就不行了,怎么吃了一条鱼就活蹦乱跳了?”
司机回望湖面,诚惶诚恐的样子,说:“神湖神水!”
藏族大叔攥着佛珠仰望天空,祈求道:“请神饶恕一个快死的人犯下的罪过!”
何帅深深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傻傻地笑了几声,跑到远处脱下裤子,光着屁股痛痛快快地尿了一泡。
第二天清晨,何帅掀起布帘看见太阳从东边的旷野上缓缓升起,狮泉河谷披着万道霞光呈现出辉煌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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