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希尔别过脸,关霄自己抬起右手来看了看,很不在意地说:“办差,兵家常事。”
徐允丞全然把他当晚辈,左右也是事实,关霄并不介意,和和气气地告别了高级秘书,吹着口哨带众人下楼返回。
反正锋山府大小姐把东南西北的敌友故交混在一起当钱袋子,赚钱赚得里外不是人,越是手腕强硬,越是名声奇差,这群年轻人也没把刚才的小插曲当回事,仍旧说笑胡闹,白致亚“啧”的一声,“虽然大小姐是那么个难伺候的祖宗,但徐先生谈爱情像谈工作,听着也怪难受的。”
关霄头也不回地笑道:“再早五六年的光景,时兴的还是盲婚哑嫁呢,徐先生谈谈工作怎么了?”
正是冬天里最凄清的时候,临街的香粉铺子刚刚开门,大门上倒着贴一个“春”字红符,丰腴娇艳的女人拿着掸子打理门框,一边擦一边哼着曲词。关霄还是插着裤袋扬着下巴往前走,庞希尔跟他落开两步,隐约两句唱词传到耳中,似乎是“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
庞希尔想不起来这又是哪一折牡丹亭,但那几年的清晨,隋南屏总在后院吊嗓子,咿咿呀呀,一会是“姹紫嫣红开遍,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一会是“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调子就跟这个差不多。后来林碧初到了金陵,有时候去锋山府做客,难免也哼两句,咬字缱绻,调子比隋南屏还软。
那时他跟关霄才十七岁,周末还跑去学校打球惹事,最后一身臭汗地跑回家,两个人往关倦弓的书房里一扎,也不管旁边坐着一大圈人,关霄看闲书杂志,庞希尔抄关霄的功课。
书房里的人都是关倦弓在陆军学校的学生,说是周末来教育长家里拜访,其实关倦弓哪有空陪他们,这群穷学生是来蹭锋山府的好茶和火炉的,自然跟关霄这样的小孩没什么话说,巴结几句也就算了。关霄也懒得应酬,躺在单人沙发里,找本电影杂志往脸上一盖睡觉。
血气方刚的男子聚在一起,向来不出三十句话必定谈到女人,关于她们的长相、头发、身材、性格,评头论足少不了,样样都写得出一本《世说新语》,幻想亵玩也少不了,好像见过的女人都是自己囊中志在必得之物。每当这时,那间书房里都有种隐秘的桃色热闹,只有当时是学长的高仑相当爱惜羽毛,骂他们“猥琐”,走出去叫刘妈添茶。
关霄继续睡觉,他们继续攀谈,直到话声戛然而止,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地踱过来,有用人叫道:“大小姐回来了?”
锋山府里从来不缺漂亮女人,因为隋南屏好客,家里总有太太小姐造访,有时候林碧初闲来无事,便也来府里玩,都是些极其出挑的美人。自古要美人开通只有男人革命,革命风潮碾过男人的肢体,但也造福男人的眼球,美人的旗袍开叉越做越高,引人遐想,高跟鞋踢踢踏踏,也是另一种春光。但只有这种声音格外特别,就像是穿着高跟鞋不会走路的小孩子,他们都听得出那是林积。
林积那时候只有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话当然不多,却比现在张扬,短发齐匝匝压在耳后,其时流行的洋装旗袍一概懒得穿,从巴黎的学校放假回来,关霄一开她的皮箱,里面装满男装,每件都比关霄的讲究,把他气得翻跟头,隔天就把红帮裁缝呼喝来家里观摩,然后做一堆一模一样的。
那些年的确时兴雌雄同体,加上林积个子高,又不故作男子状态,穿上衬衫西裤跟关霄一起出门,叫人只觉得一个倜傥一个漂亮,也没人说什么。但偶尔有聚会要去,她也少不得穿一穿旗袍洋装和高跟鞋,那天就是如此。
书房在一楼,他们远远地听见林积回来,又见她被用人拦住,正停在书房门前。
刘妈一见林积就松一口气,掏出东西来,“大小姐,这是刚寄来的。”关倦弓有时候短暂地出趟门,这时寄到家里的信笺都是林积处置,她便停在书房门前,拆开信封低头读信。
书房门半掩,林积素来对大多数事情兴致缺缺,街上的人围着看热闹,她头都懒得扭,这时自然也不会往里看,随手脱下蓬软的狐毛披肩递给用人,里面竟然真是旗袍,叉只开到小腿,脚腕骨骼却像法国人的雕塑般阴影瘦削,高跟鞋面上呈出一道优美的足弓。
她的影子投在门框上,格外单薄而又挺拔,以多数男人的目光看,胸脯似乎略微嫌小,但不这样也穿不好旗袍。那时节的流行一天一个样,但旗袍的谈美从没变过,要瘦要薄要蕴藉新潮无一丝直白肉感,就是林积这样。何况腰窄薄得只盈一握,线条玲珑得不可思议,光这一点就够人口干舌燥。
门外那道侧影风流冷淡,就像一把古刀刀鞘,惹人想伸手试试内蕴之物锋利几何。书房里的青年们原本在议论军校教官的新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直到外面的刘妈接过林积看完的信,又听林积叮嘱:“这两封先不必理会,但这封紧要。爸爸去了哪里?叫老庞开车送去。阿霄回来了吗?”
书房里的一群人一下子都转过头去看关霄,关霄脸上盖着杂志,四仰八叉睡得很熟,完全没听到。外面的林积也只是随口一问,转身就往楼上走去,她的脚步声一远,高仑也端着茶水推门进来了,“猥琐完了?喝茶。”
门一开一关,他们“呼”地长出口气,“蒋仲璘,我看你那个名单的第二第三名都要往后换,锋山公这个女公子才——”
蒋仲璘那时还活着,他入外党前是画速写的,鼻梁上一副厚厚的眼镜,眉飞色舞地提笔打开速写本,刚要落笔,坐在他身后睡觉的关霄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呵欠,然后是一个很大的懒腰,“学长们好啊。”
林积的弟弟在这,他们也不好就这么当着关霄的面议论他姐姐的细腰长腿,只好很正经地关照他:“功课做完了吗?”
关霄有问必答,十分乖觉,但就是不走,直把他们耗到没了热情,才又伸了个猫一样无边无际的懒腰。用人正好也找了过来,“三少爷,大小姐叫您下去呢,说是给您带了点心。”
一群人见到了饭点,不好再赖下去,客客气气作鸟兽散。关霄这才走过来轻踢庞希尔一脚,“还没抄完?”
庞希尔早就饿了,被他踹醒,就揉着眼睛往外走,“抄合格就行,我回家了。”
后来又过了好几年,庞希尔在军校宿舍里住下,听其他住宿生们插科打诨交流某些床笫之间的“所思所感”,听到某一句话,脑中灵光一闪,他突然明白过来,关霄那时候是故意的。
年轻男子之间谈论这些话题再正常不过,关霄多数时候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但他喜欢林积,喜欢到不能容忍别人把她当成谈资,连他自己把“喜欢”二字和那个名字放在一起都觉得是亵渎。他觉得那个人和整个世界都不一样。
可惜少年人的喜欢往往不值什么钱,干干净净的少年心气早就被锋山府后院那场火烧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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