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尔摩情人_北不静【完结+番外】(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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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的路还远得很,关霄便说:“别上了,城里难道没有教堂?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谁知道如今还有没有。”林积嫌他啰嗦,就把高跟鞋脱掉,拎在手里,继续向上走。关霄只好跟上她,有点憋屈地感觉自己像个被恶婆婆甩脸子的小媳妇。

  路虽然远,但总也要到,潮汐起伏的声音随着高度攀升渐渐离远。关霄率先蹦上山顶,“哈”的一声,指着树木掩映背后,冲林积笑道:“倒还真的有教堂。阿七,你自己看看,这还能进人吗?”

  山上是一片狭小的平顶,果然有一间矮小的教堂,门上大洞呼呼漏风,用草纸糊着,门外却是两小一大三方香炉,炉前倒着锈迹斑斑的十字架,上头栖着一只珠颈斑鸠。

  林积便耸耸肩,“有不就得了。”说着就穿上鞋走过去,高跟鞋落地笃笃,把那斑鸠惊得簌簌飞天而去。

  关霄连忙拉住她,“都破成这样了,还要进去?我看你还不如找间祠堂呢。”

  林积的地痞气又冒了出来,拍开他的手,“不管是教堂祠堂月老庙,有哪个会庇护我们不成?他们自己都倒了,我们不过借个地方。”

  什么厥词被她一说都很有道理,关霄便先迈两步走进去,一推门便吓了一跳,因为里面黑魆魆的,二楼的乐器却完好,被风一刮,骤然响起一声竖琴的轰鸣,钢琴声淅淅沥沥一串响了起来,声声敲在心窍上。门一开,天光漏进,关霄哑然说:“阿七,原来这破地方还有人。”

  彩色玻璃光彩隐隐被灰尘遮住,受难基督下的钢琴却纤尘不染,一个瘦巴巴的洋人小孩坐在那里,大概刚刚起床,还穿着乳白的晨袍,看着他们打了个呵欠,停下了弹钢琴的手,用英文叫道:“妈妈,有人来了!”

  后面的门虚掩着,传出一个女声,林积和关霄听得明白,是一句英文的“妈妈在祷告”。

  金陵开化早,传教士也多,不过几十年间时局动荡,破教堂也多得是,这情形并不稀奇。

  那小孩子从钢琴凳上跳下来,娴熟地点亮一排蜡烛。烛光蓝蓝的晕在玻璃柱中,他们这才看清,小孩子不但身形瘦削,晨袍下的脚腕苍白之极,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也是干枯的银白色,大概先天不足。小孩子任由他们看,落落大方地坐回钢琴凳上,咧开嘴冲关霄一笑,“要我弹曲子吗?”

  关霄瞪了他半天,有点恍然大悟似的,点头道:“我们要结婚了。”

  小孩子点点头,似乎很替他高兴,把琴谱翻过一页,短短白白的指肚在黑键上轻按几下。琴音笨拙地流泻而出,林积后退一步,站在阶上,关霄蓦地收起了玩世不恭的一切思绪和笑容,抿住嘴唇深深看了她一眼,彩色玻璃蒙尘的柔光从她发肤眉睫之间抖落满身,白西装上满是光点游弋,钢琴声全不入耳,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漏拍。

  关霄在书上看过盘古开天,夸父追日,精卫填海,阿基琉斯之踵轰然颓败,美狄亚架起龙车杀子而去,普罗米修斯把火种留在人间。传奇和神话桩桩件件都是陈旧文明的符号,抵不过看见黄色的面孔提着刀枪掠向丑陋的京城,抵不过他幼年时用脚步和眼睛丈量过的波涛如山,此生剩余的全部历史,全都不能算得上震撼。

  除去眼前的例外。

  关霄突然开始懊悔,为什么她连戒指都没有。哪怕是一只细细的铁环都好,他想要用那个俗不可耐的羁绊证明给世人:这个人是他的妻子。哪怕只有一个陌生的孩童在听。

  银发的瘦削男孩不知何时和着琴声唱起了古怪绮丽的颂歌,似乎是某种古老的语言,关霄略通法语,觉得吐字熟悉,却全然不懂。

  林积看了他半晌,突然向他伸出右手,问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的是碧海沉鲸,黄的是光英朗练,绿的是漏断初静。她的五指长而笔直,彩色玻璃的光影这样在她的手背上如水流过。关霄单膝跪地,抬手控住她的手腕,鸽血红宝石般的一星红痕便颤颤巍巍停在无名指,周围白光莹莹,仿佛钻面折射的光尘。口红尖尖地吻在那里,鸽血红凝固下来,林积翻过手掌,一碾一磨,同样的印迹便留在关霄的指根。

  “我们是夫妻。”他听见林积说。

  关霄手足发僵,平生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妻子开口说话。

  林积见他半晌不抬头,也只好一笑,拿那只戴着鸽血红“戒指”的手抬起他的下巴,折腰在他唇角轻轻一吻。关霄却没让她离开,按住了她的后颈,咬开她的唇齿,心里又开始懊恼,关倦弓娶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娶隋南屏,为什么偏偏她是他的姐姐,为什么他不能嚷给全世界知道,到底有没有一个地方人迹未至,他能不能求她去那里开公司?

  外面传来一声轰然雷响,琴音乍停,林积偏开头,又轻轻一吻他的鼻尖,“阿霄,下雨了。”

  山路陡峭,车子开不上来,关霄便去车里拿伞。林积在教堂门外拢紧衣领,那小男孩进去跟他妈妈说了几句话,又端出一杯热牛乳来,一边小口小口地喝,一边陪她等关霄。林积看了一阵飘摇雨丝,突然问:“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我听懂了骑士、白日和放哨人,其他的却听不出来。是古法语?”

  小男孩在晨袍外面加了一件粗枝大叶的手工毛衣,把歌词用现代法语说给她听:“‘骑士睡在心爱的女人身旁,处处爱吻,她却怅然:亲爱,我们该如何自处?白日将未央,黑夜将远逝。啊,放哨人在引颈呼喊:叫他离去!亲爱,起来,白日已经来临,在破晓之后。’”

  她噙着笑意点点头,“破晓歌?偷情的骑士和贵妇在夜里写的诗。”

  小男孩用奶味的法语说:“是。不体面的树叶更加本质,偷来的果子滋味最好,不见太阳就不会生长,他们会永远相爱。”他的语调有些怪,比之外表的寒伧,声音却格外稚拙轻盈,几乎是一句咒语,“你们会永远相爱。”

  雨幕渐渐灰密,关霄撑伞走了上来,远远冲她挥挥手。林积转头道:“谢谢。”

  小男孩肃然摇摇头,“你不能说谢谢。”

  林积讶然道:“我为什么不能?”

  小男孩说话却像全凭心情,左一句右一句,没什么逻辑,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他是骗子。蛋糕只剩一块,我也要,他也要,他分我一半,却要骗我分给过生日的人一半的好运气。我不想答应,可是已经吃完了,必须还他。我想,你们的城市里有这么多人,你们的国家每一天都在变,恐怕没有比永远相爱更好的运气了。”

  过半晌,他转转脚尖,“其实是我只会这个。如果你们想要美、财富、权力、智慧、名望,别找我。”

  雨丝风片挟着竖琴的轰响刮过海边的山顶,林积竟然并没觉得有多惊异,就像聊斋里那些遇见狐妖的书生一样,乐呵呵地认了命,“我们只要这个。”

  关霄把伞递过来,“说什么呢?”

  小爱神正好喝完一杯牛乳,把唇上的最后一滴舔干净,对他说:“再见,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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