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积接过香槟抿了一口,没好气道:“好了好了,一年就这么两天麻烦。”
陈雁杯正要接话,林积懒洋洋地仰脖子喝光了香槟,然后指点道:“来了,这就是你问的高级秘书。”
那人停在她们面前,脱帽笑道:“什么高级秘书,林小姐就叫我徐允丞好了。陈小姐好,久闻大名。”
徐允丞的相貌十分坚毅正派,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边的眼镜,陈雁杯跟他对视一眼,倒没被私塾先生般的气势吓倒,反而差点喷了酒,“你也太像王蓉诸了,我还以为自己又回片场拍戏了呢。”
王蓉诸是当下最红的国片男演员,林积闻言也笑了一会,“倒是确实像明星。”
徐允丞脾气很好,无奈笑道:“难怪都说我做不了地下工作。”
徐允丞是时下最难请的客人,今天说是接风宴,但一多半人都是来揣摩他的意思的,加上本来林积的气度长相都是出奇惹眼,陈雁杯更是像颗烟花弹,一时美浓饭店的大厅内不少眼光窜来窜去,挟着电波信号来往,一时没人注意刚溜进来的参谋秘书。
白致亚总算找到关霄,喘着粗气倾了倾身,“三少,我听说大小姐来了?是不是真的?”
林积麾下最有名的的是大臻电影公司,一般的演员宁肯得罪大总统也不肯得罪她。本来关霄面前的小明星正在发嗲,一打眼看他姐姐果然来了,立即正襟危坐。关霄“啧”的一声,十分没意思,“她爱来不来,没她别人不用过了?”
锋山府大小姐跟三少以前是什么样早就没多少人记得了,反正他们如今关系不睦人尽皆知,林积名声又差,对关霄自然很不利,白致亚刚调到参谋本部,也是刚发现关霄确实很不喜欢林积,耳濡目染,索性惯例拿这个把柄替关霄清场,吓唬完小明星,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关霄瞪了他一会,把酒杯墩在桌上,小明星瞧科了,松了口气,连忙闪身溜走。
白致亚这才从侍者手中接过香槟,坐在他身边,笑着跟舞池中的姑娘打了个招呼。他是百岁公司家的独子,也是一身豪奢气,所以远远一看,倒像这两个年轻军官是来艳冶留情的。
满场都是酒精、香水、烟草和英腿蛋的气味,混着杯盏撞击声,白致亚的声音压得极低,“查过了,十一月二十三号,有个女人从大沽乘船过来,带的行李只有两箱,但是雇了四个脚夫,两趟才扛上美浓饭店的336房间——是十一月二十六号开始才开始有革命党失踪的,时间也对得上。她订了一个月的房间,却不要客房服务,全当公寓住,但我派人暗中去检看过,没了。人去楼空,箱子都没了,可也没人再见过那个女人。”
关霄微圆的眼睛眯了一下,沉思道:“黑左轮?”
☆、没乱里春情难遣
白致亚点点头,“应该是。黑左轮你见过,点三八口径,跟美制一样,但比美制俄制都还沉得多,难怪扛不动,但饭店里人来人往,又是美浓这样的地方,两箱手。枪散发出去很容易。”
关霄就不再说话,长长的手指箍在香槟杯颈,隔一会点一下,细小的蓝钻袖扣闪在深红如血的酒液里,荡来荡去。
“黑左轮”是这些年黑市上要价极高的东西,这种枪倒没什么特别之处,乍一看就是普通的军官常用的勃朗宁,倒是子弹稍微特别,脱胎于美制,但又与美制不同,毕竟材料有别,色泽和重量都有一些差异。这种子弹规模不大,随枪附送,也无法查来源,换言之,做暗杀这一行的人最爱买黑左轮。
关霄毕竟年纪太轻,资历所限,在参谋本部里只是个处长,但同时又在陆军学校里兼任高级教官,威望甚高,加上锋山府公身后的荫蔽,他算是这一辈里相当惹眼的一个,动辄一句话翻云覆雨。不过白致亚这帮人多半是吃惯了别家的“主义”的,而那些锋山府旧部自立门户之后多半守旧,关霄夹在中间,除非委员长发话要他去舞刀弄枪,否则别人谈主义谈得沸反盈天的时候,他多数时候都是在一边打扑克。
腊月里有一个叫蒋仲璘的党外同僚被暗杀,也就是这几天里,不少外党人士人间蒸发,党内也有不少激进或折中的要员接二连三地收到死亡警告。威胁无孔不入,前天锋山府收了封没有抬头的信,刚巧林积不在,关霄随手打开,只见是两颗黑左轮的子弹。
白致亚当时在旁边,本来在琢磨为什么那些人会给不左不右的关霄寄子弹,另一个同事庞希尔却福至心灵地想到了林积的十条腿,抬头一看关霄的脸色就是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去跟部长王还旌汇报。
年节下查件案子比登天还难,参谋本部的行动队被关霄一口气遛到年初一的凌晨都一无所获,最后还是王还旌挥了挥手让他们各自回家过年,“三少,他们逼你表态,但你有态可表么?”
关霄在公事上纯粹是甩手掌柜,连答都懒得答,但这案子该查还是得查。
白致亚见他脸色难看,但忍不住问:“哪有西南三省检阅使大人的高级秘书?不是说大小姐要嫁人吗?怎么看不到人进来?又被大小姐吓跑了?”
林积虽然身世差些,但家世令人咂舌,而且就算年纪已经不小,仍然出挑得过目难忘,所以始终也不乏出色的青年追求。但她现在大小姐脾气和老板脾气加起来,有时候出了误会连解释都懒得,断了联系就算结了,锋山府一向规矩又大,等闲不请人上门,就算关霄叫人去家里开会也只是在前院的偏厅而已,所以那些人总是追到一半就无疾而终,被交际场上开玩笑,“你也被大小姐吓跑了?”
白致亚这么一说,关霄也笑了笑,懒洋洋道:“那不就是。”
舞池里全是红男绿女,陈雁杯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高大俊美的酒保扯下了舞池,靠在对方肩膀上闭着眼,随着音乐节奏慢慢摇动腰肢。林积仍慵懒地半靠在吧台边,额头枕着握香槟杯的手,细长手腕上一只数寸宽的罗马式细丝镯,披肩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掉了,里面的晚装裙是巴黎的新款,缀满细碎珠光,玄色轻纱的质地又极其轻薄,在肩线处遽然垂下,流苏无风自荡。
林积对面的青年男子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她微笑着转了转头,正跟白致亚四目相接,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
西风美雨熏透了洋场,但中国女人从来不肯放弃高高的旗袍领,就连西式的晚装裙也是高领抵到下颌,逼人昂起尖巧的下巴,水晶灯光色灼灼,映得那张侧脸的线条流畅威赫,几可睥睨角斗场上观战的半神。
白致亚一回头,只见关霄的巴掌就在自己额头上方几公分的地方,年轻人的眉目之间有一股天生的匪气,在他身上混成了某种夹杂着纨绔和漫不经心的狠厉,“高级秘书又不娶你,干活去。老王的意思还不明白?外党迟早要动,但轮不到别人动。”
这样子其实十分有威慑,不然他也成不了军校生们一听名头就挤在窗户上看的关少将。但白致亚也是白家锦衣玉食喂大的白公子,在伺候人这方面的神经一向不大敏感,随口说:“三少放心吧,家里厅里学校里不是都有妥当人吗?何况大过年的,刺客也要讨红包去啊。你跟高级秘书碰过了?高级秘书长什么样?哪里的口音?哪一系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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