态度还算是谦和有礼,但话里带刺儿,不是傻子都听得出来。其实连桂秀峰自己都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居然在向着那男人说话?这算什么?在真正的陌生人面前,那个在他家已经开始筑巢的人就成了相对的自己人了?还是说,他在变相感谢昨儿晚上的救命之恩?难不成,他对那枪不离身的武夫已经有了不易察觉的好感?再或者,他在愧疚自己明明受了对方的救命之恩还态度那么恶劣?
见了活鬼……
正在纠结的时候,一阵汽车马达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院门口,车门开关的动静响过之后,是一串脚步声,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小楼镶嵌着雕花玻璃的门前,门被推开后,那穿着笔挺大衣的男人,就走进了屋。
看到客厅里坐着陌生人,男人下意识停住了脚步,没有抱着厚布袋的手也同样下意识往怀里摸了一把。但抢先一步站起来的吴月绢打破了这种紧张起来的气氛,先打了个招呼,叫了声“宗政大哥”,她抬手示意了一下那两个也察觉到来者不善的警员。
“这两位是来调查昨晚的事情的,那个凶犯已经被羁押了。宗政大哥,要是方便的话,就跟他们谈谈吧?丁婶儿,木炭辛苦你先拿走。”
这几句话,算是有了点解围的作用,看那两人也确实是官面儿上的做派,宗政良放下心来,将布袋交给老女佣,而后一步一步,走到沙发旁边,站在桂秀峰身后。
手挺随意地扶在沙发靠背上,男人看着对面的两人,低声开口:“二位辛苦,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
“其实,二少爷刚才已经讲过一遍了,就是想问问宗先……啊,是宗政先生,有没有什么只有您留意到的细节,可以跟我们说说的。”警察欠了欠身,态度十分客气,像是面对着更强悍的雄性时在本能地采取低姿态。
“怎么?那人的供词有什么不对吗?昨儿个……我听他鬼哭狼嚎说自己是姓马的派来杀姓顾的,不知道这跟他向你们招供的一样不一样。要说……除此之外,只有我留意到的细节嘛……得看这细节具体指什么了。是他的肋条缝儿够不够宽?还是叉子戳得够不够深?”
也许,是本性中的某种邪气钻出来了,也许,是多年来黑道上行走,对于警方有本能的抵触情绪,宗政良话说得令人意外地挺阴损狠毒。虽然没有直接令人难堪,却也根本谈不上配合协助,警察脸上是尴尬的讪笑,那是一种明知道自己在为官家办事,却因为是在黑道老大少爷家里问话,还偏偏问了个素来铁定是跟官家看不对眼的黑道份子,而让自己不愿意服软更没办法硬气的尴尬。
进了厨房就不肯再出来的丁婶儿向来事不关己能躲就躲,吴月绢小心谨慎惯了知道这种场合断然取笑不得,说了损话的宗政良从话音落下之后脸上就半点上扬线条也不见有了,于是,到最后,真正笑出声来的,就只有桂秀峰一个。
他靠在沙发背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热的茉莉花茶,低垂着睫毛看着杯子里泛着浓郁花香的清澈液体,看着里面飘着的轻盈的茶梗,笑到连单薄的肩膀都微微颤了起来。
面对着儿子就这么肆无忌惮笑出来,吴月绢有点窘迫,她拽了一下桂秀峰的袖口,摇摇头,而后对着两个警察带点歉意地笑了笑。
“实在对不住您二位,这孩子太不懂事。”
警察自然是不能说什么别的,桂秀峰也好,宗政良也罢,都没有进一步的过分举动,这事儿也就黑不提白不提地混过去了,只是宗政良心里,对于如此“捧场”地笑了出来的二少爷,还是多少有几分讶异。
这个小子,到底有多难以捉摸啊……
他动辄火冒三丈恼羞成怒,动辄又安安静静平和交谈,动辄透出可怜劲儿,动辄又骄傲得鼻尖翘上了天,守着母亲,他就是最大的孝子,面对外人,他又是家里的主子。爱装,爱演,爱暗中盯着人,偶尔还会像现在这样,很配合地为了你所说的毫不掩饰地笑出来……到底是怎样的成长经历,才会把他塑造成这幅模样?
一个人有这样多重面孔,不累吗?
不过,也许正该说得益于桂秀峰从一开始的拒绝配合,警方的调查很快就进行不下去了,告诉几人好好休息吧不用送了,两个无可奈何的人准备离开。
而走出那栋小洋楼所在的院子之后,其中主要负责办案的那个警察,才有几分恍然地一咋舌。
“怎么了队长?”另一人不明所以,讨好一样给对方点上烟,试探地询问。
“我想起来那人是谁了。”
“谁?”
“就那个姓宗政的。”皱着眉摇摇头,被称作队长的警察抬手拍了拍后脖颈,“前些日子,天津卫不是出了个大事儿嘛,有个官儿让人给暗杀了,可是又没有真凭实据没法儿定罪,你记不记得……”
“噢——!那事儿啊!”也跟着恍然起来,下属一脸惊异,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小楼,“所以说,事儿刚平,他就到北京来了??”
“是呗。”
“那……用不用额外盯着点儿他?那可不是个善茬儿啊……”
“嗯……等跟上头汇报了再说吧,先把眼前这个案子结了。”抽了口烟,又回头看了一眼色调灰暗的建筑,队长带着自己的队员离开了。
而桂家外宅里,也就恢复了平静。
吴月绢没有多过问儿子昨夜的事,刚才已经都听他跟警察说了,再问下去,怕是也不会有什么新的细节。至于宗政良,自然是要好好表达谢意的,叫丁婶儿好好准备一桌酒席,又用红纸包了些银元,吴月绢千恩万谢,算是让自己没有失了体面。
桂秀峰对此没说什么,母亲要谢,那就谢吧,虽说他自己是不乐意弄得这么……隆重的。
当然,隆重是并未达到的,毕竟只是一桌家宴,毕竟只是一包银元,宗政良过去在天津卫的时候,若是为谁救了谁,或是替谁做了谁,得到的犒赏是可以让他吃法国菜住利顺德的,不过,他不在乎,现如今是寄人篱下,能有一顿热腾腾的酒菜,一份额外的收入,就很不错了。
人在江湖,不学会随得方就得圆,又怎么好好生存下去呢?
酒桌上,没见到桂秀峰,想来,这个很是不喜欢降低自己身份表达一下谢意的二少爷又把自己关在屋里赌气去了,于是,午饭就是吴月绢作陪,那个虽然是二夫人,却格外亲切随和的女人,用自己十分得体的举动言行,让宗政良懂得了为何丁婶儿会这么向着她说话,以及为何那个号称懒得下楼要在房间里吃饭的别扭少年,这么粘着自己的母亲。
这是个好女人,这是个苦命的,身陷淤泥然而自清自洁的好女人。
又多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不是吗?
那天之后,日子过得平静淡然。每天除了帮丁婶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就是例行的把车擦干净,等着那骄纵的少爷说要出门,若是无处可去,他就回自己房里看书读报,轻松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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