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先生,就是这儿了。”停在二楼一间雕花木门半掩着的房间口,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笑了笑,而后轻轻敲了敲门。
房间里,传出一声柔和的“请进。”
那是弱女子才会有的,最好听的声音,轻盈到好像风中的羽毛,婉约得好像雨里的落花。
然后,下一刻,宗政良第一次,见到了这声音的主人。
这个无法左右自身命运,没有自由,没有地位,没有话语权,甚至连个健康的身体都没有的可怜的女人,就坐在病床上,坐在苍白的,没有温度的阳光里,身边是她并不情愿生下,却显然疼爱非常的孩子,而不管那孩子如何一脸的反感,她都还是尽力温婉地笑着,在经由卫世泽介绍之后,对着宗政良开了口。
“您好,以后……秀峰就多劳烦您费心了。”轻轻握住儿子的手腕,女人挑起柔和的嘴角。
被母亲在手背上轻轻摩挲时,坐在床沿的,那爱发脾气的猫居然乖得可以,微微低着头,抬手帮女人整了整搭在膝盖上的毛毯,多一个字也没说。
“谈不上费心。”宗政良摇摇头,心里有点微痒,那是好奇这要人命的二少爷到底能乖到何时的微痒,是一种莫名涌起的兴致。
“不知道宗政先生……哪年生人?”看不出对方心思的女人轻声问。
“啊,光绪十四年。”虽说突然被这么直接问生辰年有点意外,但宗政良还是如实说了。
女人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继而开口:“这么说,比我还大三岁,以后,就称呼您一声‘宗政大哥’,不知道可不可以?”
听到这样的提议,愣住的是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宗政良本人,他从没被雇用自己的人称呼过什么“大哥”,这不会太热络了吗?这还是江湖主仆应有的路子吗?
而另一个愣住的,便是刚才还乖乖守着母亲的桂秀峰了。如此不见外的叫法,放在一个刚刚让他当街出丑的男人头上,就让这位二少爷打心眼儿里焦虑烦闷恼羞成怒起来。但他并没有当着母亲的面马上爆发,沉默之后,他反而笑了。头还半低着,眼睛则狡黠地一翻,滑溜溜的目光停留在宗政良身上,滑溜溜的语调紧随其后,直接酸进了宗政良耳中:
“既然……我母亲叫你一声‘大哥’,我自然也不能没大没小乱叫了。按岁数,你是我两倍还多了一岁,不如,就干脆论辈分,让我喊你一声‘娘舅’,如何啊~?”
宗政良并不是没当过大辈,如果真的死抠江湖辈分,他的级别是不低的。当初在天津跑码头,血雨腥风里帮着老大夺地盘的时候,他是同辈弟兄当中岁数最小的,帮会,和武林门派一样,只看资历,不看年纪,于是发展到最后,就形成了跟他年纪不相上下,乃至比他还年长的“门生”都要叫他一声“师爷”的局面。
但,那毕竟是江湖。
江湖再凶险,也是讲规矩的,论资排辈,没人不服不忿。而被纯粹是出于戏弄的目的叫“娘舅”……
这就得好好暗自记一笔账了。
宗政良面无表情,甚至还微微挑着嘴角,他心里的种种,只有他自己知道。而缺乏直接反应,无法明显分辨出喜怒的反应,多少还是让恶作剧的人有点不满,桂秀峰抿着嘴唇看着他,轻微的挫败感不言而喻。
坐在床上的女人当然不知道这两位到底有过什么过节,纤细的指头抬起来摸了摸儿子的发梢,有点无奈地说了句“秀峰,别闹”,便再度看向宗政良,问他是否已经安顿好。
“啊,还没,今天刚到。”男人回过神来,摇摇头,“行李箱都还在老宅放着,今儿个,就是过来认认门。”
“那,老宅那边,怎么安排您的?”
“说是让我住下。毕竟,是贴身保镖。”
“既然这样,一楼还有一间空房,宗政大哥要是不嫌太窄,就住在那儿吧。如果要是不喜欢,我可以让丁婶儿到二楼去住,二楼除了我和秀峰各自的房间,还有一间略小的卧房,其实,当时是想让丁婶儿住来着,可她说自己还是喜欢挨着厨房,说是不闻着大灶柴火的余味儿,就睡不安稳。”轻声说着,轻声笑着,女人话音刚落下就突然咳嗽了一阵,旁边的桂秀峰连忙掏出手绢递给母亲,又从一旁的白色小桌上拿了水杯,一边缓缓抚着后背,一边递过温热的药茶。
那个场景,宗政良眼里心里都很清楚,若不是相依为命的亲母子,是不会做到这个程度的。并非是多么殷勤,而是那种不需言语的默契,这骄纵跋扈的少爷,想来定是真心孝顺,而非做给他这个外人看。
终究是个识相的人,宗政良没有过多逗留,只说那夫人先休息,我去楼下等,他就转身出了房间。卫世泽跟在他身后,轻轻带上房门后边下楼边和他搭话。
“宗政先生是本地人?听你讲话,听不出有什么口音。”
“啊,不是,我在天津卫长大的,只不过会讲北京的官话罢了。”想着这个满脑子都是救死扶伤的大夫看来也不怎么关心时政新闻,不然刚才听到他的姓名就会意识到他到底是何许人也了,宗政良只简单说了一句和天津有关的事实,就直接拐远了话题走向,“硬要寻根的话,我祖上是山东蓬莱。”
“啊……蓬莱啊。”像是听到了颇为熟悉的地方而不至于因为无知而陷入僵局地松了口气,卫世泽点点头,“难怪宗政先生这么高大,原来是山东的汉子。”
被那小心打量的眼神弄得有点尴尬,宗政良迈开原本为了讲话而停下的脚步,继续往楼梯拐角处走:“卫大夫是哪里人?”
“我啊,我老家无锡,世世代代,住在古运河边上。走个没几步,就是清名桥。”提到故家,就高兴起来,看着怎么也有三十而立上下的男人,眼里现出孩子般的快活,“后来到了上海开埠,日渐繁荣,祖辈看到了商机,便过去谋财路,也就定居下来了。父亲算是有眼界的,从我小时候就把我送到洋人开的学校去念书,本来想让我学些更好的西洋经商之道,谁知我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叛徒’,对经商毫无兴趣,偏偏萌生了学医的念头。再后来,就顺着学医这一条路‘跑到了天黑’,执着到放不下了。三年前,洛氏基金帮助开了协和医学院,校长麦克林我是认识的,他写信给我说,这将是全中国乃至全亚洲最棒的医学学术中心。我呢,是个经不起‘学术’二字的诱惑的人,也就狠了心,提了行李跑来北京了。一边开诊所,一边借着有这层熟人关系,去医学院‘蹭课’,当个大龄的插班生。”
这么一段经历,听来还真有几分传奇,是那种见多识广同时体会过漂泊转徙滋味的人可以感同身受的传奇,宗政良略作沉吟,不想用自己的成长经历和人家的对比,毕竟,就算同样是充满着血腥味,人家的职业是为了“治”伤,他呢,则是为了“致”伤。这样的比较无论如何都可叹又可笑,宗政良只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脸上不动声色,也没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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