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就这么走去楼下,在窗边明显是会客用的沙发上坐坐,可以跟这个还挺和善的大夫继续闲谈,若是谈得无趣了,就去院子里吸烟打发时间。然而,他刚刚拐过楼梯转弯处时,一个自下而上走过来的人,就摄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的计划出现了不可抗的波动。
那是个漂亮到没天理的男人。
男人,也许本不该用漂亮这个词汇形容的,一旦能称得上漂亮,就带了几许妖娆暧昧的味道。这个人,恰恰以最佳方式,诠释了作为一个男人,可以具备的最大限度的妖娆和暧昧。
杏色的缎子面儿棉袍上绣着大朵的木槿花纹样,肩头的黑貂皮绅士披肩随便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价值不菲,头发背向脑后,然而又背得不那么齐整,像是发油用的不够,又或者不知是不是在哪里被蹭掉了大半,几缕头发慵懒挑`逗地垂在同样慵懒挑`逗的眼角眉梢。男人的五官堪称精致绝伦,但并非时下流行的那类面如冠玉浓眉大眼的美男子,而是男旦戏子一般,很有几分英武之气和妖媚之气混杂的味道,这样的气质,可以同时让男人和女人都对他欲罢不能,宗政良是承认这一点的,因为他虽说没有欲罢不能,却也真的被吸引过。
是的,吸引“过”。
他认识他。
对方也同样认识宗政良。至少四目相对之后,那个余醉未消的浅笑已经可以说明一切了。
“是你啊……”男人低声念叨了一句,嗓音微微带着甜腻的沙哑,又看了看旁边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卫世泽,便几步走上前来,隔着大衣笔挺的领子,摸上了那结实的胸膛,“宗、政、良,对吗?我没记错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否认也是多余,其实宗政良也并不想否认,只是多少介意于这个还算颇为正式的场合,以及惊讶世界居然如此之小。
“我跟他是认识的。”不等他开口,那男人就看着一旁的卫世泽笑了起来,“之前我在天津卫法租界讨生活的时候,这位宗政先生,也算是我的恩客大爷之一呢。”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还是以如此自然而然的态度,不会有哪个体面人不觉得不体面的。但显然卫世泽也对这个公狐狸精一样的男人到底从事什么“行当”清楚得很,因为就算眉心一皱,肩膀一僵,他还是清了清嗓子,缓过神,轻轻浅浅,百般无奈点了点头。
“啊,看来,宗政先生说是天津长大的,不是逗我的了。”
就这样被猝不及防戳穿了自己的某种喜好,即便是宗政良这样处变不惊的老江湖,也或多或少有了几分尴尬,但也正因为他一贯的处变不惊,局面没有失控,只稍稍僵住了片刻,他就像面对着久别的旧交那样,并不避讳地和对方视线交汇,确认着那妖孽的姓名。
“……褚江童?”
“正是~”被叫对了名字,狐狸男笑得很是开心,懒懒散散靠在楼梯扶手上,叹了口气,好似挺感慨地打量着宗政良,“当年,你在陈九爷手下最风光的时候,可是干了不少大买卖呢,骏华公司的死对头,白月楼的后台老板肖祖兴横尸街头,这事儿是不是你的手笔?现在都过了好多年了,你能跟我说实话了吧?你带着一身的枪药味儿大清早翻窗进我卧房,没一会儿巡捕的哨子就响彻整条街了,我算不算误打误撞成了那案子绝好的人证?嗯?唉……光阴似箭斩人的刀啊……这一晃,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你说,要不是我当时闭口不提半个字儿,你都活不到今年上半年暗杀那个官儿,就进了牢房,见了阎王了吧?”
一席话,叫做褚江童的男人说得轻松,旁边唯一不知情的听众却已经惊悚到头发根都快要竖起来。卫世泽隔着眼镜片,看向宗政良,又看看轻松自在的褚江童,嘴唇开合了几次,还是没说出什么,到最后只剩了投降放弃的本事,摇摇头,摆摆手,带着“不关我事”的表情快步下楼去了。
见那背影匆匆消失在走廊,宗政良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盯着对方。
“你和他,关系不一般?”
“为什么这么问?”狐狸眯起眼来,笑了。
“至少,你知道他嘴严。”
“倒是严得很~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放肆。”
“你不怕隔墙有耳?”
“我又不是那案子的主犯~”
“可你包庇过主犯。”
“啊,也对。”笑得更欢了,褚江童做了个深呼吸,耸了一下肩膀,“放心,这儿的门和墙,都是做过隔音的,毕竟是最需要安静的地方。至于那位卫大夫,你放心,他能给桂六爷的二姨太长期看病,就证明他也好,他雇用的护士也罢,都不是俗人。江湖上的规矩,在这儿是通用的。最起码,卫世泽这个人,深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假装压根儿就没有事。”
“……”暂时的,宗政良没有说话 ,他在观察对方的表情,直到基本确信那表情里真的没有逗他的成分了,才略微降低了警戒,一直做好准备去拽怀里那把永远上着膛的枪的手,也稍稍放松了几分,低头沉吟片刻,他问,“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没多久,离开天津卫,又去上海玩儿了两年,遇上了一个负心人,发生了一些糟心事,上海就成了伤心地,呆不得了。去年开春的时候,来了北京,偏巧,这家诊所有一间空房出租,我就成了卫大夫的租客。”
“你住在这儿?”这倒是让人意外。
“对啊,住在这儿。”褚江童说着,举起戴着金镶玉戒指的指头,示意了一下二层的一扇房门,“那就是我的房间,原本,是卫大夫的寝室,出租的,是拐角的亭子间,后来他怕我冬天冷夏天热,就跟我换了~”
对于换房间的事,以及这两人之间究竟是否“有点什么”的猜测,宗政良没有进行下去,一方面是他并没有什么兴致去探究,另一方面,是他们的对话,说巧也不巧地,被另一个人打断了。
不是卫世泽,更不是护士之类的闲杂人等。
从后上方传来开门的声音,回头去看,病房门口站着的,正是那位嚣张的桂二少爷。
清瘦清瘦的少年一手扶着门把手,一手提着黄铜水壶,像是原本打算去添些热水的,却在看到楼梯拐角处,狭长的大玻璃窗边站着的,正在交谈的两个人时,停住了脚步,愣在了原地,不知该不该迈步下楼了。????
对于自己的所见,桂秀峰有多么厌恶,宗政良从那双眼睛里,是看得出来的。
于是也就不难推断,刚才的对话,这个孩子听到了些许,他跟褚江童之间的关系,这个孩子也看得出来些许,至于褚江童是干什么的,这个孩子了解的,怕就不只是“些许”了。
于是,这种一言不发的状况,从在那尴尬的场景里发生时起,到最终回了外宅,都还是没有结束。
也许该说是宗政良确实算个耐得住性子的人,换做旁个,大约早就焦躁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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