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他带着一身的湿寒气转回来,“陷得有点儿深,这车太沉了,咱们自己肯定弄不出来,回头看看附近能不能找到村民帮忙。你饿了吗?今晚得吃泡面对付一顿了,可以给你加一根芝士鳕鱼香肠,泡菜吃么?”
俩人窝在车里一顿翻找,倒腾出来不少好吃的,真有些露营野餐的气氛。景澄捧过水壶在壶口探了探,“水不够热了,泡面不好吃,刚看到那边有户人家,我去要点开水。”
他拎着保温壶下车,雨丝濛濛绵绵细纱一般扫在脸上,口鼻呵气成霜,脚下的泥土地结了层薄冰,冷硬湿滑。今晚大概走不成了,即便把车弄出来,这路况也不适合夜行,太危险。
倪澈开来这处是条断头路,周边房舍稀落,最近的一处灯光在几十米开外。
景澄走过去敲门,应门的是位四十多岁的大姐,穿着手缝的棉衣棉裤,人倒是开朗热情。听明来意,大姐让他进屋等,村子里没暖气,家里取暖倚靠一盘土炉子,炉子上正坐着水壶,开透还得等一会儿。
“来探亲的?”大姐坐在桌边剥花生,横是他们这种小地方没人来旅游,外地人除了扶贫就是探亲。
“是路过,赶上天气不好,我太太身体弱,吃凉了不舒服,想弄点儿热水给她泡面。”景澄将壶搁在桌边,挨着炉子抵御一身潮湿气。
北方人十分不适应这种阴冷,感觉骨缝里都透着寒凉,他走开一会儿便开始担心倪澈会不会在车上挨冻。
“身子弱可受不住这种天气,我这儿条件是不怎么样,好歹还暖和些,不如你把她叫进来在屋里吃饭歇歇,我去加两块煤,给你们驱驱寒气。”大姐人很爽利,透着质朴,古道热肠那种。
景澄早觉得让倪澈跟车里冻一晚上不是事儿,谢过之后便跑出去把她给接了过来,顺道扛了一包吃的,除了预备着当晚饭的那些,还有几袋酱牛肉熏小排打算留给人家当答谢。
大姐烧开了水,先是给他们的面碗倒上,随后捧出一个模样古朴的白瓷茶壶泡茶。茶叶是碎茶,品相不好,也有些受潮,精心地存在铁罐儿里,想来是待客才舍得拿出来。
“我姓刘,有个知名度特别高的名字,叫刘慧芳。”刘大姐说完,发现俩人对她这高知名度的名字没啥反应,讪讪笑了笑,“你们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当初《渴望》有多火!”
倪澈的视线在屋里看了一圈,感觉有个词儿特别贴切,家徒四壁。不过仅有的家什都收拾得极干净整齐,连地上的砖缝都不见泥土。“刘姐,您就一个人住吗?”他们进屋也有一会儿了,家里的确没见什么别的人。
“还有俺家男人,身体不好,逢个阴雨天就不舒爽,屋里歇着呢。”她解释完对着里屋喊了一声,“没睡着吧?出来喝口热茶咯,好容易家里来个客,平时说话的人也没有几个。”
里屋的门框上挂着一块扎染的蓝粗布帘子,垂到离地面一米来高,半遮住厅屋房梁上那盏暖黄灯泡的光,门槛往里的地面投下一片白光。
好一会儿,才有一双脚踩进白光里,一点点挪蹭出来。
倪澈正低头吹着热面要往嘴里送,余光瞥见有人走出来,帘子被掀起一边,男人个子很高,又极瘦,背微微佝偻着,一打眼便看出病弱来。
他动作缓慢,走出屋的时候胳膊一直蹭着门框,然后是门边的矮柜,再然后是女人伸手接了一把给人直接扶到桌边坐下。
倪澈手一抖,小叉子上的一缕面条又掉回碗里。
这会儿看清了,男人是盲人,两眼睁着,眼珠却是混的,寂静的死灰色。女人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落杯的时候刻意弄出点动静,像是给他预告茶杯的位置。
还不止如此,男人抬手捧杯,两个手腕一前一后夹着,手腕就单是手腕,再往下没了手掌。
倪澈低下头接着挑面条,有些震惊,又觉得直视人家的弱处特别没有礼貌。
景澄就着热气呼噜噜吸溜着面,开口问,“地图上说这村子叫‘相离’,我们从白首县过来,去鲢市走偏了,应该还有百十公里就到了吧。”
男人颤巍巍放下茶杯,“六七十公里吧,走西边的省道,年根儿了也不堵车,没多远。”
景澄边吃边和人家夫妻俩聊这村子和附近的风土地貌,气氛倒没多尴尬。
男人喝完茶,起身要回屋。女人又给他添了半杯清水,抠出两粒药片塞他嘴里,“止疼药,天不好吃点,省得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男人回手摸索杯子,女人直接拿起来,就着手喂水给他喝了,再托着胳膊把他扶回屋里。
“你呀,就是一张嘴唠不够,逮着什么人都能说道说道……”男人半真半假地嗔怪,“别遇上歹人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可护不了你!”
“我护得了你行了吧,先听会儿广播,躺早了也睡不着。”里屋传来收音机带着杂音的轻响。
刘姐转出屋来坐回桌边继续剥花生,音量放低了些,“嫌我爱说话,他这人嘴拙,净是我说他听,闷着呢,好容易遇到个客还不许唠几句。”
“关节痛的话,总服止痛药不太好,容易得胃炎。”倪澈看那人病态瘦削,感觉八成肠胃功能不太好,专业潜能被激活。景澄又在一旁添油加醋,“我太太是医生。”
刘姐停下手里的活儿,“还真是,他胃不好,可止疼药不吃疼起来又太遭罪,我看不得眼。”
“去医院看过吗?是外伤引起的?”
刘姐叹了口气点点头,“外伤,之前在矿上工作的,负责爆破。三年前出了事故,炸坏了眼睛和手,好容易捡了条命回来……”
“试试推拿按摩,或者几十块买个红外线灯理疗,止疼药真的不能一直吃,严重会胃溃疡甚至胃穿孔。”
刘姐赶紧点头,“我信我信,上回检查的确说有胃溃疡,我们不知道是吃这个弄的,幸亏遇到你们。”
倪澈打开手机里的记事本,“你给我个地址吧,回头我寄一些按摩推拿的书和理疗仪给你,没几个钱的,不用介意。”
刘姐留了地址千恩万谢,又给倪澈半凉的面碗了添了热水,“姑娘你也好福气,这小伙子一看就懂得疼老婆,出来是为着散心吧,你看你们心眼好,长得好,也有能耐,老天不会薄待的,遇上什么烦心事儿千万别想不开……”
倪澈扯了下左手的袖口,盖住腕上那道细长疤痕,估计是给对方看到了,猜她寻过死想趁机开解开解。
“人一辈子处处是难事儿,一桩桩一件件的,我家男人刚出事那会儿也快给我愁死了,怕他想不开,他也不想累着我要跟我离婚,好一阵闹腾,现在不也老实了。”
刘姐说得颇得意,像是打了场胜仗一般骄傲,“一个人怎么看怎么难,要是有个人始终陪着,就没什么化解不开的了。
“我俩也不是本地人,早年我不能生养,婆家没少给脸子,他一气之下就带我走出来了,说就俩人过也挺好……那几年到处逛荡的确又舒心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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