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瑕偶尔配合连景云的工作,的确已经有好几年了,但之前做的多数都是金融骗保、工伤骗保的案子,确实是第一次接触到汽车保险范畴的骗保案。“这种案件的模式一般是什么?”
“模式那太简单了,简直成了咱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这么和你解释。”连景云点了点前车窗,“你的车灯老化了,想换一个,但这个肯定不在保险理赔范围内,去一汽修厂,和老板提一句,‘老板我想换车灯但保险不能报’,行了,车险单一给,接下来没你事了,汽修厂给你找个老师傅,把这灯直接给撞下来,保证不伤其余部件,报警理赔,都是一条线,两天后你去,车灯给你换好了,正常五百块,现在一分钱不要你的,拿走就行了。汽修厂的利润全在保险公司理赔上——这是最简单的模式。黑一点的,我忽悠上车主,其实你车也该大修了,不止车灯,变速箱、制动泵、散热器都得换,咱们带上老师傅出去,老师傅撞完了你坐进去报警,再黑一点的,我买通定损员和jiāo警,实际上车主根本就不知qíng,正常付喷漆的费用,根本不知道你的车被报了假案……”
“明白了,这个思路继续往下发展可以做很多种模式啊。”刘瑕点评,“甚至可以买辆豪车来,专门换上老旧零件去制造事故,那不是更能赚钱?”
“对啊,你这就是专业老手的思路了,”连景云拍了拍方向盘,“当然,利润越高风险越大,这种豪车骗保要求成本也高,首先你必须得买豪车,其次你还得在警方和保险公司内部都有关系,最好是联合业务员一起骗保,否则理赔单价越高,越容易惹起保险公司和警方的注意……不管怎么说吧,从零敲碎打到专业豪车骗保,去年车险赔付总金额已经占到了整个保险行业理赔金额的30%,这整条黑色产业链的总产值你猜是多少?”
“多少?”
“全国范围内,200多个亿。”连景云说,“这还是往低了说,单单是S市,一年20多个亿的车险理赔金额里,说50%都是这么做出来的也不夸张,这10亿里,90%都是车主联合汽修厂,报损金额在5000元以下的小保单,这么点标的,警察不可能给你立案调查,命案都破不过来,还破你这个?公司除了自认倒霉没别的办法,定损员都不爱争了,只要你一口咬定,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他也拿你没办法,最多就明年提你保费,那你还可以换家保险公司买,完全没有任何风险。”
“十亿去了九亿,剩下一亿还有点做头,”连景云把车打到路边停好,带着刘瑕走向路边派出所,“这一亿就是蓄意骗保,不仅仅是蹭你车险便宜,免费换零件啥的了,理赔标的一宗不上万,甚至是上十万,他们看不上眼……我从两年前就盯着他们了,这伙人应该是包揽了S市40%以上的豪车事故,两年内起码骗了两千万以上的理赔金,这个案子现在我拉了好几个老同学参与,只要能打开突破口,绝对是市局挂号的亮点案,他们的先进,我二套房60%的首付就都稳了,虾米,全都靠你了,你可得给点力。”
沈钦对连景云的攻击,当然是非理xing的,起码关于他的能力,刘瑕就有不同观点。连景云能在几年内做到高级调查员,怎么能没两把刷子?除了胆大心细、善于学习以外,他还有个很突出的优点,就是善于协调自己的人际关系,挖掘自己的独特优势。
——比如说,保险调查员的一大烦恼,无法和警方形成联动,这对他就不是什么问题,连景云在警校人缘特好,同期同学大多都分配到了S市大大小小的派出所、分局,此外还有师兄师弟……全都是预备人脉,刘瑕猜他做车险定损员的时候就绝对不会被警方环节困扰,对大部分定损员来讲,案件在‘如果您还不撤销申请的话,我们只能把资料移jiāo公安机关’这句话以后,事实上就已经结束,只要车主够胆挺下去,十有八九这件事也只能这么了结,资料发往警局只能是石沉大海,但对他来说,只要一通电话,三天内绝对有刑警上门约你喝茶。就刘瑕对社会心理学的了解来看,大部分人在自知违法的qíng况下,大概也就只能坚持到这一步了……
即使不是把双簧唱到这地步,配合调查,获得警方的一手信息,对连景云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调查员的第一大难关【很难参与调查】,他轻轻巧巧就迈了过去,第二大难关【没有询问权】,更完全不是事儿,这几年,连景云没少作为保险公司的调查员‘配合询问’,他的第一套房子,就不知有多少是这么‘配合’出来的。
当然了,派出所的关系,人人都会去打通,也不属于连景云独有,但卡住大部分警察和调查员的是另一个难关——进入两千年以来,刑讯bī供就成了一条碰触不了的红线,拘留时限也有严格规定,尤其是这种非重刑案件,一次拘传最多12小时,顶天了24小时,24小时后没有突破xing证据就得放人,而对骗保案件来说,事实证据取证难度大,在有限的时间内很难取到,证据链对口供依赖xing很qiáng。以大部分警察的人xing角度来讲,有这种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争分夺秒的心劲儿,他们更愿意去破凶杀、抢劫甚至是盗窃案,毕竟,这些案件的受害者和保险公司比起来,更加弱小、无辜,更需要帮助,而调查员虽然有足够的动力来完成这一工作,但也缺乏足够的审讯技巧,为警方提取证据提供方向……
“现在是什么qíng况?”刘瑕问,接过连景云递来的名牌别上,“已经打到大boss这关了?”
“没,但已经抓捕了关键人物了。”连景云递过一个文件夹,“李建军,青浦‘撞车王’,去年发生在青浦的200起撞车案里,150起以上都和他有关,他很小心,一直都在没有监控的地区撞车,我手里就攥着一次撞车现场,一直到上周末,被市里新设的摄像头拍到又两起蓄意撞车,才有qiáng证据传讯,难点在于他所属的汽修厂账面严重亏损,现金早就被转移了,法人也是幌子,真正的大老板深藏幕后,要挖出现金流,挽回损失,必须得靠他的口供——不过,他嘴很紧。分局几个老调查员已经审过一轮了,一无所获,都说是个刺头,审讯难度很高。”
禄安保险高级顾问刘小姐翻开文件夹,对连调查员的激将法,她不置可否,只是‘哼’了一声。
第9章 水兵月
“姓名。”
“李建军。”
“年龄。”
“38岁。”
“工作单位。”
“车一族汽车服务有限公司……哎我说,你谁啊你?”
“老实点!”坐在刘瑕旁边的警察猛一拍桌,“问你什么就答什么,没问你别说话!”
“哎不是,你是警察吗?不是你有什么权力审讯我?”和警察描述得一样,李建军显然是个刺头儿,这从他的外表上就能看出来,长相有些尖刻,jīng瘦身材,服装品味差,38岁的人了,还穿着艳紫色的衬衫,紧身小脚裤,金链子、尖头鞋,油乎乎的长头发下是一道鲜亮的纹身,从脖梗一路弯曲到胸前,隐约能看出似乎是龙。刘瑕翻了翻资料——之前没进过监狱,但应对警察显得很有底气,“我要见律师,没有律师的陪同我拒绝审讯!”
“和你说过多少次,咱们国家没有这个规定。”陪同刘瑕审讯的警察都有些无奈了,但语气依然很qiáng硬,“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李建军,你已经罪证确凿,抗拒从严,判刑都得按上限走,你想蹲20年大牢你就别说话。”
李建军稍微蔫了一点,但表qíng依然透着自信,他的小眼珠子轮了几圈,几乎是嘲笑地瞥了警察一眼,又转过来打量着刘瑕。刘瑕冲他微微一笑,观察着李建军的反应——面对一个漂亮姑娘善意的笑容,他的表qíng没有缓和,反而警惕地眯成了一条线。
她不以为忤,继续问,“结婚了没有?”
“结婚了。”
“有孩子吗,多大了?”
“一个女孩,13岁。”
“女儿呀,没想再生一个儿子?”
“没钱,生了养不起。”
“不至于吧,”刘瑕做出研读资料的样子,“你在S市有好几套房子,经济条件不差呀。”
“都什么年代了,生儿生女都一样,”李建军有些焦躁,“警察小姐,这和案qíng有关系吗?”
“少废话!问什么你答什么!”真正的警察适时出来镇住场面。
“平时挺喜欢读书的吧?”刘瑕没理会李建军的抵触,悠然地说,“我看你像个文化人。”
“我?”李建军指了指自己,动作夸张,满脸的不可思议,“我像个文化人?警察小姐,你玩我呢吧?我像个文化人?你看我这穿的,我这纹身,像文化人吗?”
“那你觉得你像个什么样的人?顺便,你这个纹身纹的是什么?”
“貔貅——我就……道上混的呗!”
“就那种金链汉子是吧,道上混着,小酒喝着,有了钱包几个小三儿……有小三吗?”
“有几个,这不犯法吧警察同志?”
“你qíng我愿就不犯法,”刘瑕说,“和老婆感qíng不大好啊?她知道你在外面花吗?”
“她拿钱就行了,管那么多,一个农村妇女在乎啥小三不小三的。”李建军嗤了声,他甚至有些不屑了——到现在为止,刘瑕问的都是些不疼不痒的问题,而且还老问不到重点,这让他渐渐地放下了警惕。
刘瑕笑了笑,弯下腰从案卷里取出几张照片,“这是你名下所有的房产吗?”
李建军审视着几张照片,“是——咋,还要扣我的房啊?”
刘瑕当没听到,“这张是——”
她的手指在整个照片上画圈圈,李建军说,“雁dàng路的房子,我自己住的。”
“这是——”
“衡山路的老房子,出租的。”
陆续辨认出四套住房以后,刘瑕叠好照片,“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啊?”李建军很愕然,警察也有轻微讶色,但没评论什么,转头呵斥李建军,“啊什么啊,今天先到这,明天继续!”
其实明天也用不着继续了,刘瑕笑笑,没多说什么,起身绕回审讯室背后的监听室。
双面镜背后已经聚了好几个人,除了连景云以外都是脸色各异,满脸有槽吐不出的痛苦。
“整个专案组都在这了?”刘瑕问。
“就这20万标的,还有什么专案组啊?”连景云没说话,刚才陪审的年轻警察就喊了起来,一脸的青chūn痘憋得通红——话说回来,聚在这后头的几个警察都挺年轻,看警号,jiāo通、刑警系统的都有,应该就是连景云的小伙伴们了。“得打开突破口才能引起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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