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暮色难寻_御井烹香【完结】(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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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姑姑左看右看,她退一步,又退一步,在沈家人冷漠的凝视中步步后退被bī到墙角,话到口边又说不出来,憋得伸手去捶胸口。“我——我这些年——我冤得——”
刘瑕说,“打江山有你们的功劳,分产业的时候想要分一份,也是很正当的要求。尔虞我诈争权夺势,你的几个兄弟哪个不是这样做的,大姑姑你又何必这么生气,掺一脚进来斗,其实也是名正言顺。你又何必一直自我欺骗?又要做传统道德意义上的好女儿,又忍不住想为自己打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自己争取不是病,但自我欺骗就是了。这么长时间,自我认识的两面一直有矛盾,久而久之肯定会在意识方面反应出来,极致了就是病态,你眼下青黑,是常年失眠吧?不着急的,这只是第一步,以后你的病还有更有趣的发展等着,不需要可怜沈钦,可以把心多cao给自己。”
愉快,愉快,深沉的愉快流过心底,她像是臻入一种奇妙的至境,在那里唯有释放的愉快,看到这些施压者一个个受到刺伤,这些沈钦jīng神世界中的恶人一个个得到惩戒,她真正感到愉快,这和那浮浅的qíng绪涌动不同,是从内心深处反溢而上的汹涌巨làng,她站在làng尖往前疾驰,再不受任何控制,外界的一切都像隔了一层薄纱。在朦胧的视野中,她看到有人走进屋子,在能辨明之前,思忖之前,话语自动自发往外流出。
“你一直打压沈钦,对他轻视又在乎,仅仅是因为他在读书上比你qiáng吗?沈铄,还是因为你也有不可告人的隐疾?以你的家境,想要出国留学是轻而易举,但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出去?因为你不能离开国内,离开父母的荫庇,沈家的势力范围。在成年后,qíng绪激动时你都有压抑不住的bào力冲动,那天晚上你向我倾过来是不是想掐我?当时你忍住了,但青少年时期,你的忍耐力不会有那么好……你不能出去,是因为你一直在私下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你有严重的狂躁症,在青少年时期卷入多起校园bào力事件,你父母根本不放心让你在法制健全的国外生活。在你心里,沈钦是最孱弱的病人,这样你就能否认你的病qíng比他只重不轻的事实,你把自己当成了成功者,因为你到底是大致摆脱了这种疾病的影响……所以你就能看不起还在和障碍斗争的人。”
沈铄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但没有有力的抗辩,刘瑕根本不在乎,她的视线掠过另一个人——沈二先生,他和大先生沈鸿是一起进的屋子……是听说她来了吗?还是仅仅例行探视老爷子,凑巧撞见了这一幕?
“但你的疾病也并非天生,所有心理障碍都有成因,都有迫害者,成长过程中缺少父母的关爱,是你和沈钦共同的问题……你们缺少的不仅仅是和父亲的相处时间,还有来自他们的爱,你们的父亲都极为自私……没错,你也是。”她对沈鸿说,“直到现在你都对沈钦没有真正的关心,你想要的无非是他所代表的1800亿,否则你又怎么会在乎这个失败的儿子,他是你无能的产物,代表你的懦弱。为了滨海,你娶了不喜欢的女人,你越是忽视他、伤害他,就越能否定过去的自己……除非他忽然成了你的工具,成为你和1800亿之间的桥梁,忽然间,你又找到了你的角色,东方文化中特有的父权,让你理直气壮地开始戴上道貌岸然的面具,用父亲的身份cao纵他的人生……对你,在场所有人都有道德优势,你连最轻微的父母责任都未负起,缺失最基本的人xing,我很少说这句话……但你的病态,真的挺让人恶心。”
“至于你,老先生,也别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先且不论这1800亿的安排你用心何在……你难道真看不出来吗?沈钦和沈铄的问题,来自于对父亲伤害的反应,但沈鸿、沈江、沈汉、沈淮的病态,又何尝不是来自对自己的父母造成的伤害,所做出的反应?沈家六个子女,没有一个婚恋不出问题,和子女的关系有多紧密,看沈钦和沈铄就知道了……这一切的伤害,你觉得来源是谁?”
沈家人的脸孔,随着她的话在愤怒、心虚、痛楚之间转换,供给她源源不绝的愉快,沈均廷、沈鸿、沈洁、沈江、沈淮、沈铄……
沈钦的俊颜落入眼帘,他和所有人一样,震惊地看着她的表现——
刘瑕轻轻一震,这超凡的状态忽然中断,突兀地,她回到了现实。
所有说过的话,瞬时回卷,沈家人的反应在脑海中重放,沈家这些事,她早已知悉(当然),但从未想过化为武器如此使用,有太多她从未想过的事被沈钦一一突破,太多破例,太多失控,直到今天,沈钦的一次刺痛,让她有了如此激烈……如此失常的反应,她运用自己的天赋与专业知识,彻底地nüè待了眼前的听众,造成破坏,意在摧毁,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恶意滥用。
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异常,终究不能再被潜意识地逃避,分列眼前,为她的意识处理——就和案件一样,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留下的无论多不能接受,也是唯一的答案——
她也开始有一点在意沈钦……如果从世俗角度来说,她也开始有一点爱上沈钦了。
刘瑕捂住唇,屏住颤抖的冲动,深呼吸两下,穿过人群,快速走了出去。

第47章 为了你好

“刘姐,来——。”
“刘老——”
进市局一路上都有人赶上来和刘瑕寒暄,和她照面一打,话又都梗在喉咙里,默默地就退到了一边。就连亲友连景云迎上来的时候眉毛都跳了跳,他本能地对跟屁虫投去一个眼神,又摇摇头,故作无事。“回来得挺快啊,虾米,怎么,有线索了?”
“嗯,”刘瑕说,她今天格外惜字如金,“李云生呢?我要再和他谈谈。”
连景云似乎想要再探问几句,几次yù言,但在她的表qíng跟前还是最终败退。几分钟后,刘瑕又一次坐到了审讯室里,见到了坐在她对面的李云生。
“你们到底还要把我关多久?”李云生是一路叫着进来的——几天的时间,已足以让他用这种激烈的对抗心态,把当时的自我谴责掩盖起来,这一点也在刘瑕料中,“我告诉你们,这是……这是非法拘禁!电站炸了,你不去找犯人,关我们这些受害者gān嘛——”
带他进来的警察对于这些抵抗根本无动于衷,一棍子打在他的膝窝里,“老实点,不关你关谁?寻衅滋事、组织械斗,再不老实你等着进牢里吧。”
李云生显然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对待,膝盖软了下,表qíng讪讪然的,但也没再反抗,甚至并未因此屈rǔ动怒,反而有些隐隐的欣然。刘瑕冷眼旁观着人xing的奇妙:霸凌和被霸凌之间的转圜,居然是如此自然。李云生应对自己给至少四个人造成终生伤害的办法,就是尽量淡化被欺凌的痛苦,下意识地多次挑衅警察,只是为了承受这番呵斥,并向世界和自己证明,其实被欺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完全不必如此小题大做。他实际上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不要再做这样的无用功了。”她说,不再委婉用词,眼前一阵阵发黑。现实就像是在变幻莫测的电压中苦苦维持的电视画面,随时有可能黑屏,理智是大风中的烛火,时明时灭,她不再游刃有余,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新发觉的事实聚拢,只有少许一点心力留给案件。“发生过的事没办法改变,唯一能做的只有承认自己的无知和恶毒……明白吗?你就是害了这么多王村人的生活,让他们一辈子都留下yīn影,一辈子都暗地里恨你。我知道,你不想承认这一点,你不但不想当一个坏人,而且也很惧怕接受这个事实——至少有一个人心里恨你恨得要死,随时都有可能对付你、加害你,甚至更夸张,就像是电站事故一样,把你往死里整。”
李云生的手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镇定,他故作不屑地一撇嘴,习惯xing浑身上下摸烟……紧张的表现,他就像是一把小提琴,弦在她手里上紧,她想让他怎么唱就怎么唱,这只是时间问题。
“说啥呢!”先是矢口否认,“难道我还真犯法了?进来就骂,你警号多少,我要去投诉你——”
“好。”刘瑕站起来就要走,“既然你不愿意配合调查,那就算了,这案子不破了,就这么着,我这就和他们说,让他们放你回家。”
李云生不是没怀疑她虚张声势,她能感受到他狐疑的、观察的眼神——
“哎,等等等等,”他信了,语气也着急起来,“我没说不配合调查啊,刘同志,你——你进来就骂,还不许人有点qíng绪吗……”
“我不是在骂你,”刘瑕又坐回来,立刻解决案子的急躁感越堆越qiáng,她压抑了一下,不让qíng绪反映到语气里,“你能不能接受真实的自己,这对案件非常重要——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到底有多恶毒、愚蠢和迟钝,虽然自以为是个好人,但这一辈子曾经伤害过很多人的人生。”
会让很多人吃惊的是,要对别人承认自己的坏,几乎和意识到这一点、接受这一点一样难——每次谈起都是一样的难,虽然李云生已经被视频震撼过一次,不得不真正地面对了一次现实,但要让他再次承认这点,还是颇费了一点时间,而这承认的表示,也是如此的微小,一个眼神,幅度极小的点头,一个含糊不清的嘟囔,饱含怀疑的态度,“这……有啥用啊?”
“作用极大。”刘瑕说,她意识到一切已上正轨,接下来无非是时间问题。“只有真正承认这一点,我们接下来的对话才有意义——现在,我要你回忆一下,你在过去这些年的村居生活中,欺凌过哪些本村、本宗族的亲戚。”
“同族?”李云生的声音大起来,本能的反感跃起,“这不可能,你出去打听一下好了,我李云生名气多好——”
在刘瑕冰冷的目光中,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同宗同族的,不可能吧……而且我真的再没有欺负咱们同族的,都是一个姓,肯定得互相帮助,背后要被人戳脊梁骨,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
“长大以后也许不会,但在你的学生年代呢?在你小时候呢?”刘瑕说,“欺凌者永远不会改变,但记忆会被他们粉饰,行为会被正当化,想想看,你在李王不合的大旗下做了多少可怕的事,这样的事,难道你从来也没对同村做过?我对此表示深切的怀疑。”
李云生的对抗意识渐弱,但仍不看刘瑕的脸,他不qíng愿地陷入深思,表qíng逐渐发生变化,刘瑕审视着他,她比他更清楚李云生身上正在发生什么变化:李云生被迫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自己生活中的无知与残酷,意识到自己过去的自我认识都是自我欺骗,并回溯生活中的过往细节,找出自己曾犯的罪,这无异于是一次心理上的自我摧毁,李云生正在毁掉一部分自我,后患会在未来数年内逐渐显露出来。沮丧、忧郁,自我毁灭倾向……他会非常需要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但她并无意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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